20世紀30年代初的某個夜晚，在北牛津諾斯穆爾路的某個小屋里，年幼的邁克爾與克里斯托弗靜靜坐在地板上，圍著火爐，等待從他們剛結束在牛津教學的父親那里得到一個全新的故事。許多年后，克里斯托弗·托爾金在《霍比特人》（The Hobbit）50周年紀念版的序言中寫道：“父親說他準備要跟我們講一個很長的故事，關于一個長著毛茸茸雙腳的小東西，然后問我們該給這個小家伙起個什么名字——隨后他自己回答道：我想我們就叫他‘霍比特人’吧。”J.R.R.托爾金本人在1955年給詩人W.H.奧登的一封信中如此回憶撰寫《霍比特人》的起源：

我所記得的《霍比特人》的動筆情形是這樣的，當時我正坐著批改學校里證書考試的考卷，這是那些有孩子的清苦大學教師每年都必須得完成的一項苦役，因此只要一坐下，困乏便總會馬上襲來。我在一張空白的紙上潦草地寫下：“In a hole in the ground there lived a hobbit.”（在地底的洞府中住著一個霍比特人。）我當時和現(xiàn)在都不知道為何會寫下這樣一句話。很長時間里我并沒有拿這句話怎么樣，有好幾年，我除了畫下了瑟羅爾的地圖，什么也沒干。但這句話到了1930年代初就衍生出了一部《霍比特人》……

彼時的托爾金父子都未必會想到，這個寫在白紙上的句子會在未來近一個世紀內擴展為一個包含小說、神話傳說、筆記、民族志、編年史、地理志、地圖、敘事詩、族譜、歷法等多種體裁，昆雅語、辛達林語等多種語言的宏大瑰麗的阿爾達世界，在全球范圍內俘獲一億讀者，成為20世紀最重要的文化符號之一，為古典奇幻文學的復興與流行奠定基礎，并開創(chuàng)了奇幻文學的多體裁文本系統(tǒng)，其影響力不僅及于《納尼亞傳奇》《哈利·波特》《美國眾神》《冰與火之歌》等奇幻文學，甚至蔓延到《魔獸世界》《龍與地下城》《獵魔人》等各種形式的幻想文化作品。

托爾金的創(chuàng)作歷程

約翰·羅納德·魯埃爾·托爾金于1892年出生于南非，童年在伯明翰的小鎮(zhèn)長大，起初于牛津大學學習古典學，但迅速轉修英語語言和文學。一戰(zhàn)爆發(fā)后，托爾金于1916年被征召入伍，很快患上戰(zhàn)壕熱并負傷，隨后返回英格蘭，于斯塔福德郡小海伍德村養(yǎng)病，而他的兩位密友羅伯特·吉爾森與杰弗里·史密斯先后戰(zhàn)死。療養(yǎng)期間，托爾金開始寫作《失落的傳說之書》（The Book of Lost Tales），但并未發(fā)表。在戰(zhàn)爭期間，托爾金甚至與妻子伊迪絲發(fā)明了一種密碼用于通信，從而避開英國陸軍的信件審查。1925年起，托爾金在牛津大學彭布羅克學院擔任盎格魯-撒克遜語的羅林森與博斯沃思教授，彭布羅克學院的沉悶生活與學術研究為托爾金在幻想世界的創(chuàng)造提供了寶貴的時間與素材。

J.R.R.托爾金（1892年1月3日-1973年9月2日）

托爾金在一封1951年給出版商的信件中提到，他本人熱愛介于歷史和仙境奇譚之間的英雄傳奇，然而只能在希臘語、凱爾特語、羅曼語族、日耳曼語、斯堪的納維亞語和芬蘭語中找到這類故事，而作為托爾金的母語與研究對象的英語，卻缺乏他所向往的這種品質的傳說故事。因而他便產生了一種“雄心壯志”：“創(chuàng)作一套或多或少互相銜接的傳奇，涵蓋的內容上至恢宏的創(chuàng)世神話，下至浪漫的仙境奇譚——前者奠基于聯(lián)系紅塵俗世的后者，而后者又自波瀾壯闊的背景中汲取奪目的光彩——我惟愿把它獻給英格蘭，我的祖國。”這個恢宏計劃的最早版本可以追溯到托爾金1917年撰寫的《剛多林的陷落》（The Fall of Gondolin），然而最早出版的《霍比特人》的誕生一定程度上卻出自偶然，托爾金自承動筆前并不清楚《霍比特人》會屬于“那個大主題”，但《霍比特人》卻自然地受到了托爾金正在構思的龐大主題的影響，并最終成為了構成這個主題的關鍵主體。

《霍比特人》一書中隨處可見托爾金本人真實生活經歷的影子。例如，霍比特人的半穴居生活及夏爾的小鎮(zhèn)風情等很大程度上取材于他童年在薩爾霍村莊的經歷，而比爾博·巴金斯跨越迷霧山脈的旅途原型則是他青年時徒步前往瑞士的一次旅行。至晚于1932年，《霍比特人》的大部分已經完成，這一年的冬天，托爾金的好友、同時也是未來的《納尼亞傳奇》作者C.S.劉易斯已經讀到了包括惡龍斯毛格殞命的大部分故事，然而它并未立刻出版，托爾金轉而寫作《精靈寶鉆》（The Silmarillion）。直到1937年9月21日，《霍比特人》才首次由艾倫與昂溫出版有限公司出版，并迅速在口碑和銷量上大獲成功。

《霍比特人》出版后僅僅三周，出版商就給托爾金寫信，要求聽到更多“關于霍比特人的故事”。托爾金將未完成的《精靈寶鉆》與長詩《蕾希安之歌》送去艾倫與昂溫出版社，卻被退回。出版商想要的僅僅是《霍比特人》的續(xù)篇或同類作品，托爾金答應會予以考慮。幾天后，托爾金在一封信件中說道，自己已經寫下了一個關于霍比特人的新故事的第一章——“盼望已久的宴會”，這成為了未來《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三部曲的第一章。

《魔戒》的寫作從1936年開始，直到1949年才告結束。《魔戒》完成后，托爾金原本打算將其與尚未完全完成的《精靈寶鉆》一同出版，這與出版社產生了歧見。1949年末托爾金甚至一度試圖另覓別家出版社來同時出版這兩本書，但他最終還是放棄了與《精靈寶鉆》同時出版的想法。《魔戒》最終于1954至1955年出版，由于二戰(zhàn)后紙張短缺而分為三部，即《魔戒同盟》（The Fellowship of the Ring）、《雙塔殊途》（The Two Towers）與《王者歸來》（The Return of the King）。

《魔戒》出版后，托爾金將漫長的時間投入《精靈寶鉆》的寫作與修訂以及其他一系列描述阿爾達歷史傳說的作品中，但有生之年未能發(fā)表。1973年9月2日，托爾金留下整整70箱手稿、筆記與注釋后與世長辭，他去世前指定兒子克里斯托弗·托爾金（即小托）為自己的文學遺產執(zhí)行人。小托于1975年離開牛津，前往法國修訂父親浩瀚的傳說故事集，并于1977年出版《精靈寶鉆》。根據托爾金的遺愿，《精靈寶鉆》一書包含“創(chuàng)世錄”“維拉本紀”“精靈寶鉆征戰(zhàn)史”“努門諾爾淪亡史”與“魔戒與第三紀元”五個部分，從而使此書并不僅僅涵蓋精靈寶鉆的相關內容，而是系統(tǒng)描述了阿爾達世界從開天辟地到第三紀元結束、持戒人從中洲遠航的完整歷史，一定程度上也彌補了托爾金未能將《精靈寶鉆》與《魔戒》一同出版的遺憾。

在《精靈寶鉆》之后，小托先后整理、修訂并出版了《努門諾爾與中洲之未完的傳說》（Unfinished Tales of Númenor and Middle-earth）、12卷本的《中洲歷史》（The History of Middle-earth）、《胡林的子女》（The Children of Húrin）、《貝倫與露西恩》（Beren and Lúthien）。2018年小托在《剛多林的陷落》序言中寫道：“我九十四歲了，《剛多林的陷落》（毋庸置疑）就是我編的最后一本書了。”兩年后他在法國去世。

《努門諾爾與中洲之未完的傳說》包含12個獨立篇章，其中部分篇章是未寫完的故事，部分是有關中洲的信息整理。每個篇章后的附錄中都有來自小托的注釋，解釋文章中錯漏、矛盾或難解的內容。12卷本的《中洲歷史》是托爾金手稿的大匯總，其前五卷記載了《精靈寶鉆》文本的早期演變歷程，第六至第九卷收錄了《魔戒》的手稿及努門諾爾的故事，第十、十一卷整理了《精靈寶鉆》的晚期演變歷程，第十二卷收錄了《魔戒》附錄的創(chuàng)作過程及托爾金晚期的一些著作，額外的第十三卷《中洲歷史索引》（The History of Middle-earth Index）則包含了十二卷中洲歷史的全部書后索引。《胡林的子女》《貝倫與露西恩》《剛多林的陷落》并稱為托爾金筆下遠古時代的三大傳奇，是托爾金最早寫下的關于阿爾達世界的《失落的傳說》其中的三個故事，除《胡林的兒女》有較為完整連貫的敘事外，《貝倫與露西恩》與《剛多林的陷落》更加接近于不同時期與不同版本零散手稿的匯總。

值得一提的是，盡管小托近乎殫精竭慮半生整理出版父親的手稿，但托爾金仍有大量手稿未經公開，其中一部分被收藏在博德利圖書館和馬凱特大學的圖書館，還有一些則被個人收藏。近年來仍不斷有收藏家向網絡上傳從圖書館、拍賣場或檔案館等處搜集到的托爾金手稿。或許在未來，我們還可期待另一個版本的故事問世。

阿爾達世界的構筑與傳說

托爾金所謂“驕傲自負的目標”在其撰寫的數(shù)百篇文本的勾勒下，已形成了一個雖有散漏殘缺卻無比奇?zhèn)ス妍惖陌栠_世界。阿爾達（Arda）是昆雅語中對整個世界的稱呼，在托爾金筆下，阿爾達世界來自獨一之神伊露維塔的創(chuàng)造。

宇宙誕生后，伊露維塔揭示了即將誕生的“伊露維塔的兒女”，即精靈和人類，并在宇宙中為他們尋找到一處居所，即阿爾達。伊露維塔任命維拉種族為阿爾達的統(tǒng)治者，令他們將阿爾達打造成伊露維塔的兒女的家園。然而邪惡的維拉米爾寇試圖占據阿爾達，摧毀了照耀大陸的巨燈，大陸陷入黑暗，并破壞了中洲陸地，維拉們于是離開中洲，在西方的阿門洲建立新的國度維林諾，并創(chuàng)造了雙圣樹，照耀西方大陸。

此后，精靈與矮人在黑暗的中洲蘇醒，維拉們?yōu)榻饩染`，與米爾寇大戰(zhàn)并囚禁了后者，號召精靈們前往阿門洲。在阿門洲，精靈費艾諾創(chuàng)造出三顆精靈寶鉆封存雙圣樹的光芒，但精靈寶鉆被米爾寇竊取，并逃回中洲，此后他被稱為魔茍斯。為了照亮世界，維拉們從垂死的雙圣樹上摘下了太陽與月亮，人類隨著太陽的首次升起而蘇醒。發(fā)誓奪回精靈寶鉆的精靈在中洲登陸，與魔茍斯的軍隊交鋒，戰(zhàn)斗長達數(shù)百年之久，史稱“第一紀元”。其間矮人與人類也加入了精靈一方，但最終都被魔茍斯打敗，《剛多林的陷落》即發(fā)生在其間。最終魔茍斯被維拉們再次俘虜并放逐，三顆精靈寶鉆則分別落入大海、深淵和成為星辰，第一紀元結束。

第二紀元的初始，魔茍斯最強大的爪牙索隆誘騙眾工匠打造力量之戒。但索隆自己卻打造了統(tǒng)御眾戒的至尊戒，企圖控制所有持戒者。陰謀被發(fā)覺后，索隆蠱惑努門諾爾王，使努門諾爾遭遇天罰而被拋入深淵，幸存的努門諾爾人類來到中洲，建立阿爾諾與剛鐸兩大王國，并與索隆展開長期斗爭。在第二紀元最后，人類與精靈的聯(lián)盟擊敗了索隆軍隊，阿爾諾之王伊熙爾杜將至尊戒從索隆手上斬落，摧毀了索隆的軀體，但至尊戒隨著伊熙爾杜的死亡而遺失，第二紀元也隨之結束。

第三紀元開始后，索隆在長久的蟄伏后重新凝聚成形，并開始搜索至尊戒，《霍比特人》和《魔戒》三部曲正是在這個背景下展開的。前者講述霍比特人比爾博·巴金斯受矮人王梭林·橡木盾雇用，幫助矮人從惡龍斯毛格爪中重新奪回孤山王國寶藏。在此過程中，比爾博得到至尊戒，把它帶回故鄉(xiāng)保存了六十年。《魔戒》三部曲則講述索隆復蘇后，比爾博·巴金斯的侄子弗拉多·巴金斯將魔戒送到末日火山銷毀，使正義力量在魔戒大戰(zhàn)中獲勝。至尊戒被摧毀后，剩余的精靈與持戒人逐漸西遷，人類崛起成為中洲唯一的統(tǒng)治者，第三紀元也隨之結束。

不難發(fā)現(xiàn)，作為一個超自然結構的世界，阿爾達世界的構筑與歷史充斥著經典的善與惡、光與暗、神與人的對立，每個紀元的主線都是一場善惡的大戰(zhàn)，神祇與魔法的力量也始終影響著阿爾達世界的興衰起伏。阿爾達的傷毀（the Marring of Arda）是托爾金作品中的一個重要概念，即世界原本盡善盡美，但因米爾寇的惡行而遭到傷毀，這傷毀又給世界添加了難以言傳的美和哀傷。盡管每個紀元的紛爭都給阿爾達世界增添了新的傷痕，但這也使阿爾達世界變得更具魅力；同時，傷毀的過程也導致維拉、邁雅、精靈紛紛退出中洲，人類終于成為中洲唯一的勢力，人的意志終將雖不完美但完全掌控自己的命運，也反映了托爾金作品中濃厚的人文主義。

小托在《精靈寶鉆》序言中提到：“整理出版書的過程充滿疑難，蓋伊·凱于1974-1975年與我一同工作，給予了我極大的協(xié)助。”蓋伊·凱是加拿大著名幻想小說家，曾多次獲世界奇幻獎提名。他日后回憶這段經歷時說道：“它減輕了我的敬畏心，緩解了那種無邊陰影籠罩在嚴肅奇幻上空的感覺。因為我見過托爾金筆下不順當?shù)拈_頭、錯誤、草稿和反復易稿，我早早就懂得，《魔戒》和他的其余作品并非妙手偶得、生來完美，長久下苦工夫也能有所成就。”除阿爾達世界的幻想樂園外，在托爾金辭世五十周年的今天，這或許同樣是他留給我們的遺產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