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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3年第5期|范墩子:在憤怒的夜晚,你是干瘦的月牙
來源:《草原》2023年第5期 | 范墩子  2023年06月19日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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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家阿特伍德站在人群后頭,蒼白的臉上露出笑意,前面有孩子將向日葵舉過頭頂,不見太陽,卻能看到藍天和麥田,旗幟在多倫多街頭的寒風中瑟瑟發抖。都能聽見槍火中人類的哭泣聲,也都能瞭望得見人們臉上的絕望。2022年2月28日,現實賦予我們新的故事、新的情感以及對生死新的體驗,讓所有人近距離地參與對死亡的想象和窺探。我留意到阿特伍德的帽子,一只臉色發紅似陷入憤怒又似陷入對死亡的恐懼中的貓,火焰在遠方燃燒,迷途的少年藏在樹叢深處暗暗啜泣。一種嶄新的現實,被封存在記憶深處的歷史與戰火中,子彈穿過婦女的心臟。當人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時候,不朽的作家就如同樹枝上的夜鶯,啼血歌唱,口中殷紅的鮮血映照著我們未來的光明,也映照著我們明日的毀滅。現實完全可以忽略掉小說,但小說絕不可以忘記現實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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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們眼里,日子長得如同在上演一場沒完沒了的糟心電影,多數時候,生活讓你們感到疲倦,這是當前多數人對生活的態度。似乎只有在新聞或影視劇里才能看到生活離經叛道的部分,而這也正是你們所渴望的幽默、驚悚、恐怖、探險和幻想。你們就用這些東西來取悅已經失去知覺的身體和心靈,長久下來,便失去了在日常生活中發現美或者寫作材質的能力,你們甚至覺得,這只是藝術家的任務,和你們并無多大關系,畢竟人們都是這樣過完了自己無趣的一生。這樣的話,注定你們將與世間短暫且又寂靜的美錯過,或許是山谷里尚未被人發現的野花,或許是隱藏在你記憶深處的面孔,也或許是回蕩在城市高樓間的哭聲。只有清澈的眼睛方能洞察美的存在,美是短暫的,狡黠的,瞬息萬變的,當你鼓起勇氣尋覓美的時候,美早已消逝在了遠山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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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要深入生活,但實際上,我們無時無刻不身處于生活的漩渦里。深入生活的背后實則在強調著一種觀念:盡可能去了解旁人的生活,群體的命運映襯著這個時代的普遍性,與內心相比,或許更為真實,更接近真理或生活的真相。人們堅定地相信文學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依我看,這個說法并不準確,它在回答文學根源問題的同時,卻忽略了貼近藝術本性的一些因素,比如當代生活之外的法則與力量,且令作家盲目地依賴生活,屈從于生活。盡管諸多文學材質鑲嵌于生活的縫隙之間,依然不能太過信任生活,多數時候,生活呈現給我們的其實是一種表層的假象,如果以為這就是我們所面對的生活,便與其背后的真相漸行漸遠。對生活的質疑與反思,是作家最基本的素養,人云亦云,或聽命于生活期望我們所看到的部分,就無法辨識生活深層的荒誕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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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有讀者會將小說人物想象成現實里的某個人,甚或是小說家自己,這也無可厚非,他們試圖打通現實與虛構的世界,將小說人物和現實人物完美地對應起來,以此滿足自我的窺探欲。通俗地去講,這其實屬于一種功利性目的,他們拒絕虛構成分,固執地認為小說就是現實的一部分,是一種更為逼真更為藝術的寫實或紀實,因而才會將小說人物和現實人物等同起來。和這些讀者相比,小說家寫小說時,會盡量回避現實,盡管并不能完全回避,他明白,小說人物僅僅只是紙上的生命,是想象出來的生命。小說人物可能來自現實的啟發,但他在文本當中被小說家重新定義,賦予新的使命和欲望,從深層去看,小說家借用這個想象出來的生命并非是在描述現實,而更大程度上是在表露自我隱秘而又幽暗的內心圖景。這樣說可能會叫讀者大失所望,可事實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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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家都會在生活中尋找素材和語言,但并不代表小說語言同生活語言就是一碼事情。相比生活語言,小說語言更為神秘,更富有藝趣,更易將讀者帶入情境當中,抵達人物心靈。尤其是小說的對話語言,根本不是對生活對話的簡單模仿,設若我們在小說中使用口頭語言進行人物對話,會很難開展,會覺得格外荒唐和別扭。小說語言是小說家帶著獨特的體驗而創造出來的語言,它并非源于生活,也并非是對口頭語言的簡單篩選,而是小說家基于人物的一種全新發現,是虛構的語言藝術,背后暗藏著小說家看待現實世界的角度和觀點,始終同我們的日常生活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不能太近,近了容易俗氣,也不能太遠,遠了容易縹緲。小說語言是虛構行為,亦在成長,不斷地同現實發生著激烈碰撞,若放在20世紀60年代,曹乃謙的小說語言就是純粹的土的農民語言,但在方言正在消亡的當代,他的方言寫作就會炸裂出先鋒感和現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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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是為了發現自我,為了證實活著的意義。將語言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將臉上的悲傷藏在月色里,壓在石頭下面,用羞澀對抗堅硬的日頭,嘆息顯得微不足道。語言會不朽,但同時也在被腐蝕,正在日頭下速朽,對小說家來說,語言又能改變了什么?能干擾現實世界嗎?恐怕只有寫才是寫作唯一的真理和意義。在語言中,我們創造人物,創造意義或精神,賞覽原野的寂靜,只是為了證實自己還在呼吸,還在荒誕之中祈禱著,渴求著,觀望著。就像卡夫卡,用語言建立密室以便藏身,他是柔弱的、羞澀的、膽怯的,他早已洞穿了謊言,他沒有反抗,但他卻用語言揭穿并摧毀了謊言,“并在失敗中讓勝利者汗顏”(密倫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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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不僅在拓展著現實的邊界,它更是現實上空的太陽,萬物得以顯露出溫情的樣態,并被金光包圍。我們在虛構的人物背后聽見了自己的吶喊,并發現兩個不同的自我正在親密地交談著。寫作小說和閱讀小說其實都是在尋找自我的過程,因為從一開始,我們就對世界充滿著疑惑,生活的洪流不斷在吞噬著我們早已滿是傷痕的靈魂。我們需要借助小說找到自我,這個尋找并不單單指尋找我們的起點或出發點,更大意義上是尋找我們與世界之間的關系,是在尋找我們孤獨或絕望的緣由。福特·馬多克斯·福特說:“小說提供了許許多多的人類實例,沒有這些托底,靈魂就會在勇敢冒險中失去安全感。”這里的安全感可以比喻為夜空下的燭火,在歷經數次內心的死亡后,我們再次獲得了活下去的勇氣。坐在城市擁擠的街頭,我們滿含幸福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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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被界定或闡釋,尤其是語言里撲面而來的刀鋒般的冷峻之氣,超越了當前多數人的慣性認知,是好小說的重要標志。這多是源自小說家對現實的大膽幻想和背離。幻想并不意味著完全背叛現實,也不意味著如孤魂野鬼般在荒野里四處游蕩,在小說語境下,它是在強調在路上行走的狀態,一種開放的精神,意味著在這個短暫的時刻,完全可以從人物身上跳過,不再關注情節發展和人物的喜怒哀樂。也就是從故事云霧里暫時抽身出來,盡可能地擺脫掉那些表面看起來正確的人生經驗,擺脫掉乏味的因果關系,不必再接受邏輯的壓迫和裹挾。為離奇的語言和情節插上翅膀,讓它們飛得更加遙遠,讓故事遠離現實虛偽的語境,讓自我在飛騰的過程里感受到強烈的真誠和憐憫。看似混亂,然卻穿透事物的本質意義。我在此指明的并非幻想小說,而是一種可貴的幻想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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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總會過度夸大日常生活世俗的分量,以至于忽略掉了另一個維度神性的未知面,這個未知面是一個因人而異的變數,同個人的思想深度、歷史觀和天賦等諸因素有關。一部小說杰出與否,不是由世俗生活決定的,很大程度上是由這個未知面決定的。世俗生活只是為我們提供了想象的土壤和創作的參考系,它無法提供云層上空的燦爛和遼闊,更無法提供現實真正的價值。E·M·福斯特認為日常生活由兩種生活構成——時間意義上的生活和由價值來衡量的生活,我們的小說寫作基本遵從著時間的邏輯順序,講述的往往是俗世的生活故事或時間意義上的故事,但這樣做,勢必要承擔相應的后果,即忽略了由價值來衡量的生活。那小說能舍棄時間意義上的生活嗎?也就是完全摧毀我們的世俗生活,只去表現價值和未知面,福斯特斷言,這種實驗,注定失敗。也就是說,小說寫作既不能拋卻世俗意義的時間關系,也不可舍棄深層的價值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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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講課的過程中,學生其實能聽得出來,我不大喜歡現實這個詞,但內心里又不得不承認,對于一個小說家素養的形成,沒有什么比它更重要。無論骨子里是厭惡現實或者現實主義,都無法離開它的影響,這當然不僅僅指小說里的故事、情節、人物、指向、懸念、敘述動力等,現實在為我們提供一份客觀有效的材料,這份材料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我們的觀念、思想,以及對某件事情或人群的看法,當我們聚集了足夠多的原材料,也就為我們所要傳達的意義找尋到了支撐點。因而,我們才常說,學富五車的人未必就能做小說家,恰恰是那些經歷了生活的諸多磨難或是有著豐富閱歷的人,更容易做小說家。閱歷就是現成的一手資料呀。這種人不用深入生活、四處采風,也能輕而易舉地寫出讓人無法忘卻的小說,托爾斯泰、海明威、路遙、胡塞尼就是這樣的小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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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可能會以為我說的現實,就是我們的日常生活,就是我們看到的和聽到的,這當然是一種誤解。現實的背面還依附著非理性、神學和民間傳說,也包含支離破碎的如夢幻般的暗物質,它為我們提供童話世界里的縱深,為我們提供同現實主義文學完全不同的色調,身在其中,獲得一種萬分緊張的懸浮感,同月亮給予我們的細密感受極為相似。假若在我們的寫作過程中,我們只是遵照我們的日常感受,就完全曲解了現實的真諦,可以說這是一種狹隘的理解。廣義地講,同人類生活緊密相關的事物均是現實的一部分,遠古時代的圖騰和神話,今天我們依然在信用的民間法術,均在影響著我們的生活和命運。假如我們在書寫現實的時候,忽略了它們的存在,作品也必將失去浪漫性、懸浮感和神秘主義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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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否洞察現實廣闊的一面,取決于是否具備感性或敏感的性情。感性的品質好比暗處深邃的雙眼,是感知的基礎,也是感知的本質。一位青年作者是否能夠成為一名小說家,不看他是否做了多少的練習,背下了多少首唐詩宋詞,也不看他是否在上學階段發表了幾篇作品,或者得到了某位作家的肯定,而重要的是看他是否具備敏銳的感知能力和警覺,某種意義上這其實是一種天資,有些人生來就要比他人感性得多,毫無疑問,它是寫小說的一筆財富。感性提供給我們具體的感受,以及對事物清醒而又真實的把握,有了這些,我們就可以做到原原本本地還原一些事件或模糊的記憶,它教會我們重新認識一切,重新賦予故事全新的意義,其中又暗藏著一個從現實向想象世界飛躍的過程。所以說,感性或敏感的性情,也是想象的前提,沒有感知,想象也就無從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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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降臨,是為了等待太陽;放聲大笑,是為了迎來淚水;在語言與現實間搭起橋梁,是為了俯瞰靈魂。我們活在漫無邊際的虛空中,進則跌落山谷,退則兩耳昏昏,雙腿沉沉,被河水猛然卷走。巨大的蕩漾,如雪走荒野,枯枝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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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會無緣無故地厭惡自己,坐臥不安,心神忐忑。生活里的自己,雙翅被重重捆綁,膽怯懦弱,個性陰柔,缺乏陽剛之氣,不夠灑脫,這樣說,其實非常矯情,障礙實際上是自己給自己強加的,并沒有誰能真正綁架了自己的心。我向往離群的生活,在風光秀麗的山谷里安靜寫作,卻又害怕那種回響的寂靜,此前我曾試過在野地里獨自待上一夜,但還未到凌晨,野地的風聲就讓我心頭發怵,昏暗中,槐樹被搖得東搖西擺,懸崖下面傳來一聲聲的嚎叫,只好作罷,連忙返回家中。不寫作時,身處紛紛擾擾的各種關系圈中,有時會感到失落,有時也會獲得許多的快樂。大概只有面對心頭的故事時,才能回歸到平靜清澈的狀態中,可坐在電腦前,又會不由自主地胡思亂想,許多念頭浮現出來,正經的寫作時間似乎并沒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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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小說相比,生活毫無秩序可言,它充滿著非理性的、不合邏輯的、瘋狂的因素,從不需要穩定的結構和線索。所謂的日常生活軌道,完全是我們自己選擇的,或者說是自己為自己設定的,以讓身體和靈魂平靜下來,更好地安居。我們是活在自我的假想當中。看得清未來,只是表面現象,事實上,未來深不見底,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好的小說也許能夠預見一些將要發生的事實,但也只是涉及很少的一部分。小說在整理我們的生活和其中大大小小的事件,也可以說,是在整理我們紛亂的生命。小說必須有結構,就像衡量生活時,必須有時間概念一樣,所以小說人物的生命一定是輝煌的,是光芒四射的,是富有質感的,是能夠感知到死亡存在的。當我面對人物,我會讓其處于艱難的處境當中,會去逼迫他直視生活無窮的盡頭和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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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久以來,小說被人們嚴重輕視,甚至看扁。《漢書·藝文志》云: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足以看出小說在以往人們心中的地位。今天我們似乎已然將小說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誰也無法離開小說,不夸張地講,不讀小說的人,是不愿直視內心且格外不幸的人。但與此同時我們又不得不承認,在多數人的眼里,小說依然是提供消遣的小玩意兒,上不得臺面。前不久在西北大學,一位研究明清小說的老先生講,他曾被一位物理系教授當面質問研究小說的價值,在這位教授心中,明清小說大多是些邪門污穢之書,滿紙荒唐言,句句胡編亂造,研究這些東西,有何益處?老先生講,后來每逢碰上這位教授,他都會低頭急速經過,免得再被丟笑。這并非玩笑話,而是小說的現狀,人們一邊享受著它的美好,一邊又冠以其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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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現實,我常有一種直視太陽時睜不開眼的感覺,內心充滿著深深的焦慮和困頓。回到故鄉,村莊日漸荒蕪,曾熟知的老人紛紛離世,麥田里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多一個長滿雜草的墳冢,許多小孩已經不再認識我,我似乎也成了這里的一個過客。返至城市,日日在蓋樓,夜夜在變化,這里沒有我的親人和熟悉的土地,沒有我的血脈和想象,我是街頭的孤魂野鬼啊。我恐懼人群和社交,恐懼復雜的人事關系,不愿出門,又不得不出來,我的靈魂無時無刻不在暗自啜泣。寫作解救了我,讓我找到了一條通往童年的小路,我在虛構中同人交往,在虛構中體驗死亡和遺忘。村莊里那么多的人都被徹底遺忘了,那么多的故事也被風吹散了,那么熱氣騰騰的生活也逐漸在寂靜中死去。只有文學能夠記住他們,也只能在小說里去陳述我們的過往、現在、死亡和無限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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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對生活沒有冒犯,小說就將如同被雷電擊中的樹干一樣,在風中寂然死去。我們生活在巨大的差異和不平衡當中,生生死死,既悲又喜,生命不斷地被修正篡改,卻只能小心地活著,而小說家的天職就是替眾人放大身上的傷痕,喚醒人們麻木的精神,以看清自我的處境和內心的動蕩。小說無時無刻不在反思著現實和我們的日常生活,它是生活的天敵,這也就導致了許多人不敢面對小說和小說家,因為害怕小說戳穿了他們編織的美麗的謊言。把小說形容成匕首,是不妥當的,它與現實并非針鋒相對的關系,而更像晨光,在黑夜彌漫的時刻,忽然照亮大地,讓萬物都顯現出自然的狀態,賦予生命新的活力與生機。它為受傷的人療傷,為幸福的人留存美好的瞬間,為失意的人找尋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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捂住傷口,獨望冷月,是一種命題。

讓愛的火焰在冬日里熄滅,是一種命題。

虛假的,渙散的,不安的,干涸的,懊喪的,同樣是一種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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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活在語言里,它同現實的距離,就是大地到星空的距離。

含混不清,模棱兩可,它像嬌羞的少女一樣低垂著眼簾,背對現實,是一種時刻要逃離的狀態。只在月色輕柔的夜晚露出純情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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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連科曾在國外一次演講中談到他的追求:為折斷了翅膀而奄奄一息的麻雀來療傷,為瀕臨死亡卻還堅忍地活著的麻雀的生命而開口高歌。對應的他還談到了在天空自由飛翔的小鳥,并將這稱為另一種不能忽略和不能否定的現實,多數時候小說家和詩人會選擇贊揚天上的小鳥,而忽視了在泥沼里掙扎著的麻雀,畢竟這樣做,寫作會格外安全,而且充滿著詩意和浪漫,讀者也更能接受。而選擇為折斷翅膀的麻雀療傷,就意味著自己也得陷入泥沼,陪著麻雀經受同樣的苦痛和磨難,意味著要離開寫作的舒適區,直面現實中的黑處。那黑處,有底層熱騰騰的生活,有美好的和骯臟的,有愛有恨有歡喜有眼淚,直視現實的黑處,需要和現實發生摩擦的勇氣。并非要求小說家都去關注黑處,而是當多數人都去選擇贊揚飛翔的小鳥時,提醒我們不該忘記地上掙扎的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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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是為了救贖自我和他人,而非將人們帶到絕對的黑暗中,蒙上雙眼,并推入萬丈深淵。小說家盡管看待現實的眼光是悲觀的,但寫作讓他重建了生活的美學秩序,理解了生活,諒解了人們的欲望和罪惡。對我來說,寫作似乎成了唯一的無可奈何的選擇,我不知道除了寫作外,自己還能干點什么,我的沮喪如同北風一樣,說來就來,將我渾身澆透。只有寫作時,我才能和人們友好相處,明晰他人的意圖,神經松弛,我完全分裂成了兩個不同的自我,一個在現實的處境中摸爬滾打,碌碌無為,一個在寫作的語境中浴火重生,我用寫作釋放內心的惡念,助我像一個古時的英雄一樣舍己助人,行俠仗義。寫作替我拂去了昨日的憂傷,并不斷帶來明日新的期待。小說看似和現實勢不兩立,實則是水乳交融的關系,它讓我們在幽暗寂靜的坦途中看到了理想的幻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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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文學里存在著一個整體世界,且因寫作而變得真實且完整的話,那我們不應該只是去呈現其客觀的部分,了解到的部分以及現實的部分,更應該涉及與客觀所對立所矛盾所對抗的唯心論的部分,主觀的部分,被靈魂之光暫時遮掩的部分。這也就決定了小說家一生的使命,是在呈現一種模糊的現實,一種真實的假象,一種虛假的真實,一種客觀與主觀之間的聯系,在這個意義上,小說家若要展示現實的客觀性,就必須毫無保留地穿透自我,對自己進行最嚴格的查問和審判,就需要將自己的意識世界完全地展現出來,以唯心映照唯物,以自我的暗影去介入現實,介入客觀,最終達到藝術上的平衡點。也就是說,小說家先觸摸自己的心靈,才能觸摸外在的世界,先要找到自己,才能找到虛構的人物,我們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讓自我和現實統一,并建立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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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無法回避現實,這一點毋庸置疑,難度在于我們該如何回應現實,或者說該如何回應這個時代整體的情感思潮。這個回應,是否包含順應的意思?順應不是迎合,而是替代他者表達一種群體情緒,至少能讓多數人感同身受。從這個角度理解,回應包含著順應,回應當然還有另外的一個意思:回答。即替代他者回答造成這種群體情緒的根源。小說家當然沒有力量解決時代問題,但至少該清醒地認識問題的本質所在,這永遠都是小說家的光輝使命。順應也意味著力爭在小說中消除現實中的隔閡和差異,讓身份懸殊的兩人能夠彼此理解,同情對方身上的苦難遭遇和悲苦,意味著小說家要設身處地地為人們著想,能夠不自覺呼吸這個時代的愁緒和快樂。我們現在的小說文藝腔太濃了,片面而又主觀地攝取現實鏡頭,未能將泥沙俱下的生活完整地反映,這是一大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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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句話說,在回應現實的過程中,我們過分地強調小說的藝術性,以至于在材料的選擇上過于精致,過于謹小慎微,只挑選在我們看來能夠擊中讀者的生活部分,這樣一來,勢必就忽略了那些無聊的、平庸的、乏味的、空洞的、重復的事情。我們以為我們在靠近生活的本質,實際上卻同生活漸行漸遠。畢竟構成我們生活的更多是后者,而非前者。前者是偶發的,后者卻是生活的常態。不得不承認,這是今天文學讀者越來越少的一個重要原因,為什么讀者喜歡讀范雨素、陳年喜、余秀華等人的作品?他們在表現事實的時候,極少進行所謂的純文學意義上的藝術選擇,而是真實全景式的書寫,提供給我們的是可信的情感樣貌。我并非是在全盤否定文藝腔的小說,只是在表達一種失落。可現在就是這樣的作品卻常被評論家吹上天,真想用木棒敲掉他們那金光閃閃的牙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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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和散文不同,更在意它的形式,可盡管如此,小說同樣需要散文式的真情和質樸,這點恰恰被許多人忽略掉。真情意味著真實地直面現實,不欺騙,不偽造;質樸意味著表達上有天真爛漫的一面,意味著精神內里的純潔,有人道主義精神,有人性的亮色,有抵達自由的溫柔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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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我已成為精神上的流亡者,不愿跟隨潮流,不愿回到過去,甚至距現實語境也愈加遙遠。這種境況下,個體是虛弱的,語言是無力的,根本無法囊括現實,這恐怕是我們引以為傲的語言自身的缺失,或者說是小說自身的缺失。語言可信嗎?語言是否也存在欺騙?有時在現實面前,語言顯得過于深情、曖昧或含混,以至于遮掩了本該被觀照到的事實。我們已認識到生命的短暫和脆弱,尤其在青年階段,容易迷失在潮流和語言當中,而忽略了現實自身的悲苦以及眾生的苦難,自覺或不自覺地丟掉了憤怒的、憂郁的、自省的、懷疑的、批評的精神與信仰。至少要不斷地離開原地,離開便意味著改變,意味著逃離密不透風的外界的聲音,保持一種警覺而又干凈的狀態。當語言被賦予了過多的激情、想象、感覺、風格時,語言是否還有自由可言?語言就是我家門前的椿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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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淪落,一如不存在視線。

視線里的是局部在自然界的消隱,是幻影燃燒后的黑灰。我們時刻都在被眼睛欺騙,被視野蒙蔽,在找尋皮影般的嘩嘩閃動的童年中,我們追隨的是語言,是一堆符號,是空蕩蕩的詞句。我們讓位于想象,止步于隱喻的屏障,企圖得到現實的寬慰和諒解。可至少從椅子的嘆息中,從荒漠悲鳴中聽得出來,一切的努力、掙扎、恐懼和苦痛都只是一場徒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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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黑暗中掙脫,在光明中隱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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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鬧散去時,小說剛開始。小說也看現實的熱鬧,但不湊熱鬧。小說是孤僻的少年,藏在母親身后,透過人群縫隙洞悉一切。情緒就像生鐵,月光下閃爍出冰冷的銀光,無論或喜或憂,默不作聲,俯身喟嘆。對熱鬧的淡漠,猶如隔岸觀火,并非指向撤離,而映襯著一種無邊無際的嘲諷。

31

寫作,以證實自我的存在。

除此之外,還能找到別的途徑嗎?我找不到。

32

我是個孩子,從未長大過。除了在現實里。

我活在蝸牛殼里,活在它早已逝去的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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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說里,重復其實也是一種道德,它象征著一種堅固的符號、坐標或看待物象的角度,意味著你在很長時間內思考同一個問題,以不同的形式、角度還原同一個場景、人物、記憶、歷史和童年。一位杰出的小說家,一生當中表達的命題不超過三個,這是我一貫的偏見,因為他清楚,盡其一生,也未必能將一個問題表達透徹,也未必能找到一種別致的表達方式。杰出的小說同樣呼喚杰出的讀者,杰出的讀者會嗅到小說家微小的變化,會感知到小說家靈魂的邊界。糟糕的讀者會忽略這些,只會一味地指責。他們更適合讀口號和哲學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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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試圖重新闡釋道德,但萬不可宣揚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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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憤怒的夜晚,你是干瘦的月牙,是原野上的雪。

我們寄生幻覺里,毫無保留地擁抱眼淚。生命也是一個幻覺,它有時在黃沙漫卷的天上現出模糊的面影,有時被風卷走,不知下落。我們在等待,等待一個詞語,一個征兆,一個瀕臨死亡的水滴,生活在壓榨身體,也在壓榨著想象。如果可以短暫回到過去,人人都會成為英雄,去找時間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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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雀是天空的受難者,野兔是大地上的受難者,靈魂是肉體的受難者。受難是精神內在的呼吸,是向現實邊境的逃離,是認清處境唯一可信的途徑。受難者都是清醒的人、善良的人,受難讓人難熬,卻是精神的食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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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日子,秋雨還在落,大霧遮住了山脊。我站在石橋下面,聽到了卻是絕望的哭聲,眼淚匯成了歷史的河流。眼淚是真實的,無用的,更是空茫的。人總在悲憤的時間里跪倒在地,在無眠的夜晚里心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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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視星空,淚流不止,才能看到真實的自我,才能聽到焦慮的、不安的、脆弱的、顫抖的心跳聲。面對生活,我常跪在埋著親人的土地上,啼血彷徨,只有將自我逼入現實的絕境中,頭破血流時,才能感受到深層的疼痛。在這樣的緊張關系里,我能找尋到一種平衡嗎?我真是愈發地膽怯了。

范墩子,西安市文學藝術創作研究室專業作家。1992年生于陜西永壽。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陜西省委宣傳部文藝百優人才。在《人民文學》《江南》《西湖》《青年作家》等期刊發表大量作品,已出版《抒情時代》《虎面》《我從未見過麻雀》《去貝加爾》等多部作品。中國作家協會第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代表,曾獲首屆陜西青年文學獎,第十六屆《滇池》文學獎最佳小說獎,第二、三屆長安散文獎等,西安翻譯學院駐校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