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節上映的《滿江紅》，單從情節的反轉和懸念的設置來看，并不算多么驚艷，但岳飛是我從小聽劉蘭芳的評書時就欽佩的民族英雄，即便是后來知道那里面有太多的虛構和杜撰，也無法削弱我對他的仰慕之情，因而對一切與他有關的文藝作品，我都有濃厚的興趣。相應的，對那個陷害忠良的秦檜，我也抱有和許許多多古代筆記作者相同的情愫——要多反感有多反感。

一、下地獄：每天喝尿上百次

古代筆記浩如煙海，隨便摘出一個題材，都可以寫出一本專著。就說秦檜吧，宋代以后的各類筆記時有提及，除了野史軼聞中對他賣國行徑的記載和唾罵外，志怪筆記最“喜歡”干的事兒，就是描寫他遭到的種種報應。

第一種報應是下地獄。褚人獲在《堅瓠集》中就寫，秦檜殺害岳飛后，害怕自己沒有好下場，跑到靈隱寺去拜神，碰上一個游方和尚，“亂言譏檜”，秦檜大怒，問他居止，那和尚當下賦詩一首，有“相公問我歸何處，家在東南第一山”之句。秦檜命令自己的家將何立（即《滿江紅》電影中張譯飾演的那個角色）去找尋。何立尋到一座宮殿，見那和尚正坐在大堂上判決官司，方知此僧不簡單，低聲問旁邊的侍者這人是誰？在辦何事？那侍者回答說：“地藏王決秦檜殺岳飛事。”須臾，數隸卒用鎖鏈牽著“身荷鐵枷，囚首垢面”的秦檜來到堂上。秦檜一見何立，立刻喊道：“快快傳語夫人，東窗事發矣！”

薛福成在《庸盦筆記》中撰寫的一則故事要復雜得多：“山東某生者，老儒也，以授徒為業，博通古今，性鯁直，好任俠，見世間有不平事，則眥裂發指。”他只要在書中讀到忠義之士被奸臣所害，便“廢食泣下……郁郁不樂，搔首問天，或飲酒至醉，頹然就枕，鼾聲如雷”。

這一日他剛剛睡著，“忽見一吏役持柬來邀，不覺隨之，至一處，宮殿巍峨”。老儒上了大殿，見一留著白胡須、著古代衣冠的人面南而坐，左右侍立者數十人，儀仗一如王者。老儒向王者行禮，王者以手招之，使他坐在身邊說：“你嫉惡如仇的性格十分可嘉，但是你一讀到古代忠良被奸佞所害，就痛罵天道不公，容易讓其他人‘灰其為善之心，而長其為惡之膽’。我今天請你來這陰曹地府，就是想讓你知道，一個人在世間作惡，固然活著不會遭到報應，死后在陰間要遇到十倍百倍的懲罰。”說完派一個判官將他帶到后園，“地面有大石板，判官命鬼卒舁去之，俯視洞穴，黝黑如漆”。那洞穴有石頭臺階一直延伸向下，判官和老儒拾級而下，來到兩扇石門前，判官高呼開門，“則見兩石門豁然洞開，陰風撲面如刀割，門內亦有光，與風雪陰晦之天相似”。石門兩側站立的鬼卒皆突目獠牙，形狀可怖。里面有牢獄十余所，均鎖錮嚴密，判官說這只是地獄的第一層，咱們慢慢游覽參觀，于是一路下行，看到“穢水澆之”的孫皓，“梏足鉗口”的董卓，“獨坐針棘”的楊廣，“割舌斷腕”的嚴嵩……看著看著，老儒突然想起什么，便問判官，秦檜那廝何在？判官說：“他啊，天天跪在岳墳前，萬目昭彰，眾口唾罵，且每天要喝過客的小便上百次，嘔逆眩暈，奇苦萬狀，是奸臣所受懲罰中最惡心的一種。”

說到這里，突然想起，前些年頗有些嘩眾取寵之徒，以專門給卑污之徒翻案來博取大名，殊不知像秦檜之流，無論怎樣探究其“復雜的人性”，或者從政治生態上為他洗白開脫，他的賣國行徑在史書上證據如山，不但翻不了案，也“沉不進河”。《右臺仙館筆記》上寫一趣聞：“汴梁城南朱仙鎮，有岳忠武廟。廟前有鐵鑄秦檜夫婦跪像，凡負販之人至其地者，必批秦檜之頰”，據說如果不抽秦檜幾個大嘴巴，當天的生意就沒法開張，年深日久，秦檜之頰光澤可鑒。旁邊有一戶姓秦的人家，覺得羞恥，一天夜里把兩座鐵像推進黃河，“至次日，而二像仍在水面，浮而不沉，眾人環觀，無不駭異，仍舁置廟前焉”。

二、變畜生：轉世為豬不得饒

對秦檜的第二種報應是轉世為豬。此類筆記極多，朱梅叔所撰《埋憂集》羅列了其他筆記的記載：萬歷丙子年間，京口一個名叫鄔汝璧的人在杭州旅游，“見屠豕者，去毛盡，腹上有五字云：‘秦檜十世身’”；康熙年間，有人在武陵，碰上一個屠戶宰豬，蹄上及肺管皆有“秦檜”字，人們都很厭惡，不愿意買，那個游客“毅然買之，攜歸付仆”，用水煮熟了，帶到岳王祠，先祭拜岳飛，然后分割食用；明孝宗年間曾任內閣首輔的徐溥家，“嘗宰一豬，燖去毛，肉內隱有字云：‘秦檜七世身。’烹而食之，臭惡異常”——這個故事在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中，變成了發生在“馮中堂”家的事，而且因為肉太臭了，只能拿去喂狗，“嗚呼，檜之肉，恐犬亦不當食之矣”——相傳徐溥的祖先，在宋朝為秦檜所害，所以徐溥生平最景仰岳飛，特地在青州城北建了一座岳王祠，鑄秦檜、萬俟卨等像跪于臺階之下，領受來往客人的唾罵。

其中記述最為詳細的，是順治初年一事。有一天中午，名臣湯斌來找刑部尚書魏象樞辦公，發現他午睡未醒，不便打擾，便在一旁等候，“待之良久，甫出”。后來湯斌以不該晝寢諫勸魏象樞。魏象樞笑著說：“剛才我是借做夢到冥司，去提問秦檜一案。”湯斌驚訝地問：“這件公案至今還沒有了結嗎？”魏象樞說：“說來話長，秦檜的前世本是涿州一個富戶家的看家狗，有一天夜里，有數個強盜持刀闖入，把主人捆綁起來。主人不敢出聲，任憑強盜搜刮，強盜懷疑他把一部分錢財藏了起來，便用刀逼迫他指出藏銀之地，但這富戶說自己并未藏銀，強盜一怒之下，舉刀便砍，那條狗從旁邊突然沖過來咬住他的腿，強盜一刀便砍下了它的腦袋，而主人則趁機逃了出去。冥王為了獎勵這條狗的忠義，便讓其托生到秦家為子。誰知他忘其本來，陷害忠良，賣國求榮，罪惡滔天，冥王怒極，罰他三十世為豬，‘以示殺害忠良之報’——而我提問的案子，是秦檜向冥司申請，祈求再次轉世不要再做豬，而是做狗。”湯斌聽得一頭霧水，說做狗好過做豬么？魏象樞笑道：“這就是他的奸詐狡猾之處，無非是因為做豬最后難免會挨上一刀，而做狗有時還能善終。冥司不允，他還是耍賴，于是抽了他三百鞭子，并施以炮烙之刑，他才算服氣，接著當豬去了。”湯斌感慨萬千：“宋朝自從與金人達成紹興和議，歲貢金幣，偷安半壁。君臣游燕荒嬉，再無恢復中原之志，直至滅亡，這一切都是秦檜的主謀，秦檜賣國之罪實在是太大了。”魏象樞說：“其實，紹興合議‘授自金人，主于高宗’，南渡享國不長，實屬咎由自取。秦檜最大的罪責乃是殺死岳飛，以及誅殺一切不贊同和議的大臣，只有罰他三十世為豬，才能平息忠烈之臣的憤怒啊！”

就因為被湯斌批評睡懶覺，魏象樞便編了這么一大通奇談怪論，實在是匪夷所思，而更加不可思議的是，湯斌一個飽讀詩書的大臣居然還相信了，只能說明當時的人們普遍認定了秦檜轉世必為畜生這一結論。其實不止豬狗，《堅瓠集》上還記載著：“萬歷戊戌，去鳳陽城三十里朱家村，雷震一白牛，燎毛盡，背有‘秦檜’二字。”已經轉世做畜生，還要被雷劈死，這解恨的方式，也真算得上是登峰造極了。

三、墓被盜：一朝被發無全軀

在古代筆記中，秦檜不僅自己在身后遭到各種報應，還牽累到他的子孫和同黨。《宋人軼事匯編》中寫嘉靖初年，秦檜裔孫在湯陰縣任縣令，政聲頗為不錯，每次想拜謁岳忠武祠，逡巡未果，直到任職期滿，他對同僚說：“我的先世雖然陷害過岳少保，但事情已經過了這么久，總不至于還要連累后嗣吧？我當官無愧神明，前去拜謁又會有什么妨礙呢？”于是到岳忠武祠為文祭之。誰知一拜之下，再不能起，“嘔血數斗，扶出廟門，遂死”。

《耳食錄》里寫一宋人姓董，年輕時進私塾跟著老師讀書，因為家貧，經常被同學欺負，“誚讓侮辱，靡所不至”。同學偷主人家里的蔬菜，被發覺后，都說是董某所為，董某心想既然已經背上鍋了，索性就背個真鍋，結果真的去偷菜，被抓了個正著。誰知主人不但不罰他，還把菜送給他，董某覺得他是在羞臊自己，辭謝不收，主人索性把珍饈美味直接送到他家里，“甚豐備，禮意有加焉”。不久之后，主人又提出把女兒嫁給他，搞得董某一頭霧水，有人問主人何以這樣做？主人說那天董某偷菜時，我發現“二紅燈籠照耀菜畦間”，走近一看乃是董某，“是必大貴，蓋鬼神為之役矣”。這之后，董某金榜題名，果居顯秩，有聞于時。可惜后來依附秦檜，壞了名聲。到了明朝，有一次，以正直倔強而名震朝野的鄒元標看見他的畫像，笑著說：“胡澹庵曾經上疏請斬秦檜，要是我當時也在，恐怕要連你一起處置的！”話音剛落，董某的畫像“劃然而裂，尤可異駭云”。

最好笑的是《小豆棚》中記載的一事：

“秦檜墓，在建康，歲久榛蕪”，有個“摸金校尉”給挖開了，一頓翻騰，搞得尸骨無存，慘不忍睹。后來“摸金校尉”被抓住，送到官府，官府“減其罪”，并聲明并非縱容盜墓行為，實在是因為秦檜太可惡了，活該挫骨揚灰。時人作詩一首曰：

權奸構陷孤忠殘，二帝中原不復還。恨無英主即顯戮，至今遺臭江皋間。

當時殉葬多奇寶，玉童金繩恣工巧。荒蕪無主野人耕，狐兔為群石羊倒。

一朝被發無全軀，若假盜手得天誅。于戲浙土鄂王墓，松柏森森天壤俱。

《小豆棚》的作者曾衍東不禁感嘆：“三字獄（指秦檜以‘莫須有’三字給岳飛定罪）不報于子孫，而乃假手于異代之盜賊，顯暴其身，報不爽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