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說

西渡的詩透過一種獨特的詩性語言，呈現出與日俱增的思想氣度與文學魅力。詩人專注于對命運、人性的探討，卻又不拘泥于此。他始終將新詩視作引人共鳴的多幕戲劇，先鋒性和文本性無時無刻在跳動和閃爍。

 

雨中作（組詩）

西渡

《山中》

樹林中倒下七棵白樺

像七只受傷的天鵝。

北斗七星，張掛空中

像七場通宵的啞劇。

七個暴雨中的圍場

七個抱團的夢。

七條干涸的河流

劈開過大地。

七支銀箭射中我，

倒下七十個鬼魂。

七只野雉驚飛

七十對野鴿子的黑影

依依不舍地離去。

 

 

《兩個人，或三個人》

在雪地里走著，兩個人

一前一后

被迫忍受太多的

鞋的踐踏，雪有些污

也忍受太陽

融化，雪的委屈

 

腳下是咔嚓咔嚓的聲音

一前一后，左右唱和

肩膀上方是枯枝

枯枝之上是烏鴉的叫聲

哇哇，爬向天空的高處

雪后的天空藍得干凈

 

兩個人一前一后

走過圣母院

都沒有說話，也沒有抬頭

看天上的烏鴉。兩個人

其實是三個人，另一個

是孩子，早已爬過

山背，正沖著落日揮手

像烏鴉一樣，哇哇叫著

 

 

《貓咪擔心世界毀滅》

樹枝搖晃得厲害

黃塵遮蔽天空

喜鵲和烏鴉都不見了

只剩下風吼聲

眼看要發生大事

貓咪蹲坐在沙發靠背上

嚴肅地

觀察了一整天

她已經半歲了

懂得為主人分憂

現在她為地球感到憂心

主人卻無動于衷

仍然在書房

撰寫無聊的公文

傍晚的時候，上帝

吹著口哨

從窗前經過

瞥見了沉默的貓咪

動了惻隱之心

（也許愛上了她寶石的眼睛？）

收回了毀滅索多瑪的成命

世界和你

對此一無所知

 

 

《雨中作》

集束的光刷亮了萬物。

前方的樹木好像一排

剛洗完澡的裸身的男神。

雨中的事物是雙倍的，

你和另一個你一起行走，

你的孤獨是雙倍的，

你的愛也是雙倍的，

如果你還愛著。

提前進入秋天的樹木

變身為女神，亮出

驕傲的胸器。

而一旦雨把你淋透，

你可以閃身進入樹木，

也可以讓樹木閃身

進入你，或者

讓一棵樹代替你

在雨中行走。

你們彼此照臉，

好像失散的兄弟。

樹林的后面，一只貓

哭著另一只。

 

 

《神所不能征服的》

——西比爾回答阿波羅

縱然我的心答應，我的身體

也抗拒那強壓上的弓弩

神的火焰徒然地焚燒自己

這一座特洛伊卻不曾陷落

 

頑固的神！你日益嚴重的威脅

讓我迅速衰老，取笑于那些

不通人事的孩子，卻無法

讓我接受那一份不義的契約

 

不要用不朽的青春誘惑我吧

殘忍的神，縱使你從我吻中

奪走愛人的唇，讓他死

卻不能從我心中奪走那影

 

機關算盡的神啊，你讓我死

就算毀約，讓世世代代的人

嘲笑一個怯懦的神，讓我活

就是把失敗印上時間的賬本

 

 

《柳居直十煉》

如今的柳樹已不長孩子，

諸菩薩也不向空中現身

為一個苦人的苦修作證。

這個人斷指、斷臂，證明

 

予取的分量；這個人剜目

告訴你，看是多余的；

割耳，聽是多余的；

煉陰，性是多余的。

 

堅定那軟弱的，煉頂、煉心！

其實，真正的看和聽

還有待發明，愛的苦惱中

遠遠地，已暗藏殺機。

 

這個人立雪，眾山就光明；

雪就整夜不停，從宇宙的

蓮心落到大地的腳心；

蜀中的山水就處處佛印。

 

 

《夏雨》

驟雨的馬群呼吸明亮

從河上來到岸上

一匹跟著另一匹

回看，松林中濕漉漉的火焰。

 

 

《落日》

不能迎接朝陽，就去迎接落日

群山之心一旦模仿海的戰栗

落日就是一個油彩的巨匠

涂改著古老大教堂的天頂畫

……龜背上的波浪碎散，光線

被投身精神之海的魚群打亂

如果這時候你像一支箭站上高地

你將看見洼地的白菜的田壟，像海底

沉船，最早滑入沉默和黑暗

如果這時候你是一支離弦之箭

你就會射中一生中最致命的對象

西渡，詩人、詩歌批評家，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著有詩集《雪景中的柏拉圖》《草之家》《連心鎖》《鳥語林》，詩論集《守望與傾聽》《靈魂的未來》《讀詩記》，詩歌批評專著《壯烈風景——駱一禾論、駱一禾海子比較論》。部分作品譯成法文。曾獲劉麗安詩歌獎、《十月》文學獎、東蕩子詩歌獎、草堂詩歌獎、昌耀詩歌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