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之上》

當天鵝絨般的星辰在初夏夜空里

撥弄手指時

我的父親正從工地回來

坐在門口的石墩上拍鞋上的土

母親做好晚餐后，在微黃的燈光下

做衣服

行至中年，我依舊記得那盞燈火

和院門外的星光

我不止一次描繪過它們

后來，我努力接近它

接近麥穗、茶水

和一只帶著裂紋的杯子

直到它們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時

我在燈下看書，孩子在身旁

彈奏鋼琴。這是我想要的夜晚

我的星辰落在它的流水之上

 

《所 遇》

我見過蝴蝶落在紫云英上的美好

聽過風聲停在油菜花田上的稍瞬即逝

那些靈動的美，不時沖撞我的眼睛

當我幫母親將蔬菜種子撒入泥土

我知道成長也是一種藝術

看見的和不被看見的成長

在春日交換著秘密

當天空再一次將雨水遞給我

這些奔跑的精靈純粹得讓人猝不及防

我羨慕成長所遇見的豐饒

羨慕雨水、嫩芽和一只踱步的白鷺

我的薔薇靠墻的一面

已經枯萎

季節也曾給它們預備了年輕和美貌

我需要坐下來，需要平靜

在平靜中接過它們，這些季節的女兒

滿是時間風暴

 

《太陽的反面》

傍晚，幾只藍色的鳥從我身旁飛過

細長的尾翼像打開的折扇

我還沒有向你提及。我們說到藍色

通透的澄明，藏有不可觸碰的清寂

說到我也曾在山頂，看世界削盡了草木

一塊沉默完整地隱藏在自身的最高處

我內心住著自己看不見的神明

而你生活在太陽的反面

與人世隔著一頭老虎

我們都有自己的薔薇，在很多個春日

點燃時節的風暴

現在，我們在同一處風景中行走

那些小路，將我們分開又聚集

一定有什么，指引我們來到此處

一定有什么將我們定格在這里

讓我們完美，又不復存在

 

《第一瓣橘子》

冬天懸而未落，似一顆沉默的橡子

鳥兒在幾棵欒樹之間，留下唧唧的聲響

像藏著縫隙的猶豫

十一月末，月季已經不開花了

削去皮的柿子，在屋檐下等待薄霜

這是適合等待的日子

你剝開橘子，將第一瓣

放入心愛之人手中

熟識的味道總是可愛得讓人歡喜

你羨慕這些味道，像永恒契約

穿過風雪走進你內心

而冬日依舊有安靜的石頭，和玫瑰色薄霧

有燈芯絨般的星辰，鑲嵌在大海之上

 

《那些白色》

這是夏初，云朵在山坡上豎立成風的羽翼

麥苗在不遠處排成海的模樣

我們周圍，槐樹正在開花

細長的枝條不時變換著鳥鳴

這一次，我沒有細看那些開花的樹

盡管濃郁的氣息一次次撲面而來

在之前，很多個春天里

姑姑總會按時給我備好槐花麥飯

槐花餃子和花蜜

我知道之后的日子，再也不能無條件地

擁有它們了。突然想離一棵樹遠遠的

離那些白色遠遠的

可它們那么近，幾乎刺疼了我的雙眼

當我從山坡下來，那么多槐樹正在開花

姑姑去世后，我再也沒有寫過它們

 

《夏天開始的地方》

穿紅衣服的小姑娘，舉著冰激凌

走過的時候，沖我笑笑

我也回了一個微笑

夏天應該是從這里開始的

后來我才注意到枝頭上的青色蘋果

和墻角豐盈的薔薇

時節不約而至，春天見過的蔥蘢

現在屬于葉片，許多花已經落了

豐饒是以后的事情

我看見更多果實站在高處

高處是天空的視角，太匆忙的人

還不曾察覺。現在，我遇見了

這些果實，像夏日低垂的翅膀

而落日，還在遠處樹梢上做最后的功課

這是一天將盡的時刻，風吹過蘋果樹

路上灑落細長的影子

 

《備一場雪》

有時候日子完整得像未曾剝皮的橘子

或是橘子未采摘時的模樣

我寫下詩句，也被詩句寫下

我時常在詩句里停頓

語言轉折帶來的空氣間的小回旋

使日常敘述多了幾分趣事

也會在落雪的傍晚，和父母圍著火爐

烤紅薯和土豆，也燉白菜豆腐

父母晚年的生活簡單有序，仿佛抬頭

就能看見藍天和云朵

我喜歡這樣的生活，如果我的老年

也是這般，我需要提前給自己備好火爐

備好可以一起坐下來的人

再備好一場雪，不緊不慢落著

在窗外，在我們內心

 

《永恒的巢》

茶花在開，薔薇和月季也郁郁蔥蔥起來

整個早晨，一只灰雀在楊樹和地面之間

來回穿梭，春天了

它想要建造自己的房子

我不忍心經過它，這靜謐的忙碌

正被一只雀鳥帶往高處

快下雨的早晨，四周有灰蒙蒙的質感

遠處的山里還在落雪，季節分明的落差

給生活帶來更為清晰的印記

我想起，我也曾無數次從這棵樹下走過

也曾抬頭看見別的鳥兒

如這只灰雀般忙碌，像極了我的父母

無數的父母

 

《回 聲》

走過時，我看見草叢中橡子

和風的舞蹈，看見更多落葉

傾盡全力奔赴地面

因為輕快，而顯得生機勃勃

那時候，還沒有一片真正的海

從我記憶深處游走

只有大西北的風聲不停在我耳邊游蕩

夕光，薄霧不時碰撞松柏

細長的蒼翠，直到我的想象變得貧瘠

堆滿層層落葉。那是巨大靜默

和空寂相互交叉的時刻

我在院落看見一棵樹的凋敝

看見陽光緩緩照過來

帶著碎玻璃般的

裂紋，將我母親的影子拉長

母親在挑揀收割后的豆類

這些新鮮的作物，讓整個季節

沾滿沉甸甸的回聲

 

《極好的日子》

那是秋天，我還沒有去遙遠的地方居住

還沒有寫下一首關于愛情的詩

我的夜晚只有長著槐樹的晾曬場上

不知名鳥兒的鳴叫

只有滿月掉下它羽毛般的明亮

我以為這便是極好的日子

是玫瑰和蝴蝶，一起傾聽風聲的詩

很多年后，當我重新站在這里

像一個真正的孩童，我在寬大的夜里

等一輪明月照下來

挨著正在落葉的老槐樹

它數它的葉子，我擁抱我的月光

 

《廚房中的光亮》

初春的雨，在玻璃窗上擺弄著舞姿

我窩在沙發里看書，貓挨著我

鄰居家蒸包子的氣味不時飄進來

我喜歡這生活的煙火氣

我的母親也時常做包子

在農家大院的廚房里

父親生火，母親和面、剁餡

蒸出一鍋熱氣騰騰的包子

那氣味就像這樣

是桌上的咖啡與面包所不能替代的

我沉醉在這些氣味里

想象童年，我們圍著母親

母親圍著灶臺

那種相互依偎的溫暖，組成了我的生活

安靜而美好的童年生活

在我人生的每一處閃著光亮

 

《空茫茫的句子》

我想過的春天里，有你

有雨水落下，帶來月光和永恒的樂器

當雨水的聲響像一曲琴音

當它自身是一架鋼琴，我獨自坐著

寫空茫茫的句子，我把這些呈現給你

借用一本書里所有的詞

盡管它們是安靜的，像院里的蒲公英

而思念的凌亂如蒲草

還沒有被風理順方向

花開得那樣好，綠葉裁剪著風的裙擺

親愛的，每一片閃亮都值得贊美

像你說過的海水，童年和童年的油燈

我嘗試體會它們相互交織的脈絡

為此，我準備了火焰、花朵和星辰

它們也曾閃爍著光亮，在我人生的每一段

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