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心》

作者：鳳岐 宗利華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2年8月

ISBN：978-7-02-017234-4

“知我者，子軍！”顧世言拍拍郎子軍。

“咱走吧，省長。”郎子軍幽幽地說了一句。

二人第二次出門，下了石階，轉過后排三個院落，來到院后的山跟下。郎子軍用手中遙控器，向兩棵古柏中間點一下，兩扇門便徐徐開啟，露出幽深的山洞。他走進門，順手打開門后開關，整個山洞內瞬間便明亮起來。顧世言從這里和郎子軍一起上過山頂，路徑也熟。里邊大多一人多高，也有的地方需要彎腰通過。山洞內談不上景致，但有幾處流水潺潺，汩汩作響，最終不知流向何方。

“不用關門了，我們回來時也方便，省了麻煩。”

“好。”郎子軍邊走邊答應。是啊，如我有不測，遙控器在我身上，那他從山洞舊路返回，便出不了山洞！又想，你處處對我設防，我若有意加害你，你又怎能防得住？而害了你，于我又有何益？于是不禁搖頭，咳，再聰明的人，大難臨頭，也會變得糊涂。

眼見前方坡陡，郎子軍緊走兩步，登上高處，回身伸過手來，拉顧世言一把，嘴里說道：“你酒喝得多，別摔倒了。”

“你的手還是那么涼，像沒喝酒一樣。”

“我喝酒，就沒啥感覺，我也奇怪。”郎子軍把顧世言拉上來后，接著說，“那還是我在干副市長以前了，有一次，我想試試自己到底能喝多少，結果喝了六斤高度地瓜干酒也沒啥感覺，后來覺得沒意思，還有酒場上亂哄哄的，干脆不喝了。”

“你記得吧？咱倆剛認識不久，放開喝過一次。我當時想，我的酒量，罕有對手，可我看你三斤下去，沒事似的，就知道壞了，”顧世言微微氣喘，“當時就想，常人喝酒叫‘量’，你呢，叫‘洞’，倒不滿的洞。所以，子軍，你深不可測啊！”

“省長什么事兒看不透，仰觀俯察，深測幽明，在你跟前有啥不可測的，這喝酒，雕蟲小技而已。”郎子軍知道顧世言話里有話。

“哪里啊，細微處功夫，我比你差得遠。”顧世言真誠地說。

“省長，這里得彎彎腰，洞矮了些，頭頂有石頭，高處會碰著頭的。”郎子軍回過頭，“大處看不了的，才看細微處呢。大處強，大勝；小處強，小勝。我們在一起，總是你把握方向，我干點兒雜活兒。”

顧世言立馬想到，細思極恐，便就這細微處，你即可要了我的命！你要了張兵的命，那就小處，只有心細如絲的人，才會拿出這等杰作。今天，你恐怕想杰作我了吧？想到這里，便道：“事成于細，這是你的可怕之處啊。”

郎子軍知道他已對自己處處設防，疑神疑鬼，無端猜忌，一時間對他由佩服到可憐，再由可憐變成厭惡。這極度自私，竟使一個才華冠群的人，變得如此膽怯、愚蠢和骯臟！對于這等極端利己、心胸狹隘、忠奸不辨的人，哪里還需要我郎子軍動手？共產黨決不會容你！

“省長，”郎子軍把洞口的門打開，“前邊路滑，考驗你的時候到了！”

什么意思，考驗我的時候到了？說我要面對死亡嗎？顧世言心中一顫，莫非郎子軍要在這里結果自己？顧世言后退了兩步，不敢出門。

“子軍，外邊怎么這么冷？”面對生死，顧世言頓時變成懦夫，這讓郎子軍怎么也沒有想到。一個叱咤安海風云的顧世言，在這個夜晚，怎么會墮落到這等地步？是了，他失去了正氣，便沒了勇氣，猶如做人，被抽掉了筋骨！

“省長，出來吧，”郎子軍重新退進門洞，伸過手來，想拉一把顧世言，“前邊就是空響亭，我們到目的地了。”

目的地？什么目的地？顧世言愈發害怕。見郎子軍伸過手來，他仿佛見到金雕的利爪，頃刻間便可抓碎自己的頭顱，忙連連后退兩步。

“子軍，等等，我再喘口氣。”

郎子軍一聲長嘆，便步出洞口，昂首走進空響亭。他環視群峰，目及山谷，深吸一口蒼松翠柏散發出的芳香，高聲吟道：“‘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了我一生，此地甚好！”

說著，郎子軍從袍兜里取出兩塊白色毛巾鋪在石板上，提提袍襟，緩緩跪下，接連三拜：

“一拜爹娘。父母給我生，不能免我死。二老艱辛，生我于世，養我成人，今日自盡，糟蹋二老給我的身子，辜負二老的囑托，有負爹娘了，兒，有罪！

“二拜天地。天生我才，地育我氣，但我卻逆天行道，絕地用強，才智東流，有負皇天后土，我，有罪！

“三拜世人。自棄官經商以來，攀附權勢，巧取豪奪，屢損他人，傷及同行，望河村民，遭受愚弄，如此等等，有負世人，我，有罪！”

自責三罪后，又想到洞中猥瑣的顧世言，自己竟與這等人為伍，為這等人付出生命，不禁追悔莫及，悲從中來，便一把拽下眼鏡，猛地拋向深谷，而后再次長跪在地，大哭起來：“‘與害偕行兮，以死自繞。推今而鑒古兮，鮮克以保其身！’”

顧世言聽到哭聲，才偷偷探出頭來，見空響亭里昏暗的燈光下，郎子軍長跪不起，便輕輕走到郎子軍背后，隱約聽到郎子軍在吟誦柳宗元的《哀溺文》。

郎子軍止住淚水，站起身來，再從袍兜中取出潔凈毛巾，將袍襟的雪土輕輕拍去，走出亭子，站到懸崖邊，將手中白色毛巾拋下山谷。然后伸出雙手，迎接著空中飛舞的雪花，等慢慢融化在雙掌中，便緊緊捧著，包住臉頰，輕聲自語：“沒了眼鏡，好輕松，再也不需裝模作樣，再也不需看這世界。有了這天降雪水，洗過了，好干凈，這便洗凈了一生罪孽！”

顧世言見他口中念念有詞，便躡手躡腳，從身后靠過來，剛要伸手，只聽郎子軍背向顧世言，一聲長嘯，尖銳凄厲，在空曠山谷間回蕩，聽來愈加恐怖：“顧世言，憑你之力，怎奈我一絲一毫？我若葬身你手，便是來這世界的恥辱！但要告訴你，我，如想取你性命，易如反掌，只是干不出這不仁不義之事罷了。更何況，法網恢恢，又哪里需要我去動手？”

剎那間，一股巨大的力量將顧世言周身定住，一絲動彈不得！

郎子軍也不管身后的顧世言，朗聲而誦：“‘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余音未盡，郎子軍猛地回過頭來，手指顧世言，放聲狂笑，“哈哈，空響亭，本就空想！片片白雪，散落于林谷深處，一腔熱血，飄灑在清澈溪流之中！我，去了！”

顧世言瞪大眼睛，沿著郎子軍跳下的方向看去，只見那條白色的圍巾迎風展開，上下飛舞。恍惚中，他驚恐地看到，一條巨蟒從山澗中騰空而起，駕云吐霧，穿過夜幕，冒著飛雪，竄到空響亭上空，張開巨口，噴出水柱，向顧世言猛然撲來！顧世言慘叫一聲，渾身筋骨旋即松開，內衣已被汗水濕透！

也不知過了多久，失魂落魄的顧世言，從山洞里，忽高忽低、踉踉蹌蹌地返回英才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