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喜劇片導源于科幻滑稽片。描繪生豬如何通過新穎設備變成肉制品的法國短片《自動香腸店》（1895年）、描繪丈夫如何靠科技手段懲罰第三者的中國短片《隱身衣》（1925年）都是科幻滑稽片的早期代表作。英國《駕車旅行者》（The Motorist，1906年）展示繞地外天體飛行的景象，我國《男人的世界》（1987年）對重男輕女的觀念加以諷刺，它們分別以較強的奇觀性、故事性體現了科幻喜劇片的特點。科幻喜劇片深受觀眾歡迎，各國已知作品多達100余部。新近上映的《獨行月球》由開心麻花出品、張吃魚執導的科幻電影，正在創造節節上升的票房紀錄，代表中國科幻喜劇片的最新成就。

以科技為參照系的喜劇片

若和其他類型的喜劇片相比，《獨行月球》的科幻特色主要表現為以科技為參照系構建跨天體、跨物種、跨人機的喜劇情境。

在跨天體的意義上，該片主角獨孤月的大名令人想起我國神話中只身伐桂的吳剛，但他的身份卻是月盾基地的維修工。這一基地得名于“月盾計劃”，寓意是將月球作為地球的盾牌抵御可能撞擊地球的小行星π。受太陽風暴影響，基地所發射的核彈（“宇宙之錘”）偏離預定的爆心，隕石碎片飛往月球，月盾基地員工被迫緊急撤離。為了追求心中的偶像、指揮長馬藍星，獨孤月錯過與299名同事一起緊急撤離月球的時機，只身滯留于月盾基地。跨天體喜劇情境就這樣構建了起來。這一情境之所以具備喜劇性，起因是主角忙于寫情書而沒有注意到撤離通知，從態勢看則是一個習慣于混跡社群的“中間人”忽然喪失與同胞的所有聯系，成了月球上唯一的地球人——既享有絕對自由，又陷入深度絕望。演員沈騰極具功力，生動地表現了獨孤月的窘態。

邂逅袋鼠，使獨孤月得以在互動中構建跨物種喜劇情境。科幻喜劇片不乏有關袋鼠出現在地外天體的想象。例如，美國《坦克女郎》（1995年）描寫少女駕駛坦克，帶領變異基因袋鼠人發動進攻，打垮霸占星球水源的公司。不過，在《獨行月球》中，袋鼠是被作為實驗動物帶到月盾基地的。由于基地人員撤離，它不再從屬于任何部門，可以隨心所欲地行動。獨孤月一度僅憑影子將它誤認為美女，見了真身頗為失望。這只袋鼠脾氣暴躁，有“金剛鼠”之稱，對獨孤月動輒拳打腳踢。他假扮母袋鼠去安撫它，沒想到因頭套脫落出了洋相。盡管有過種種沖突，他和它終究成為伙伴，袋鼠還收獲了一個親切的名字，“剛子”。盡管剛子不會說話，但為寂寞的他帶來了慰藉。它與他一起去長存湖基地載運發動機，卻因故落單，眼看就要被無邊的黑暗吞沒。他不顧月球車電能所剩無幾的嚴峻現實，冒著生命危險回去救它。它也沒有辜負他的這番情誼，在月球車沒電的情況下，它拉動簡易雪橇使其飛了起來，從而贏得了地球觀眾的熱烈歡呼。《獨行月球》之所以成為喜劇，很大程度要歸功于主角和“金剛鼠”之間歡鬧的互動。飾演“金剛鼠”的開心麻花演員郝瀚因此貢獻不菲。

遭遇直播，使獨孤月面臨匪夷所思的跨人機喜劇情境，在地球人心目中的地位因而大起大落。眾所周知，人在媒體上的形象是由信息系統、社會需要、自身言行等因素共同塑造的。獨孤月只身一人留在月球，這是事實。至于如何解讀，要看包裝的意圖。當時，地球生態環境由于遭受隕石襲擊而嚴重惡化，人類幸存者被迫避居地下，亟需英雄人物鼓舞人心。于是，在已經回到地球的指揮長馬藍星的策劃下，獨孤月被塑造為將僅有的逃生飛船座位讓給同事的英雄，人們因此對他心生敬意。由于地月之間的信息系統損毀，僅有月表視頻發射模塊還在工作，地球上的觀眾雖然可以看到英雄在月球的自救行動，卻聽不到他的言語談吐，媒體上呈現的直播圖像的寓意全憑指揮部請來配音的主播（綽號“葫蘆絲”）代言或解說。獨孤月的真實行為和葫蘆絲的主觀想象之間形成巨大差距，是該片喜劇性的又一重要來源。

以喜劇為表現形式的科幻片

若和其他類型的科幻片相比，《獨行月球》的特色表現為在喜劇視野下展開時間想象、空間想象和末日想象。具體地說，就是追日的行、有情的光、含淚的笑。

談到追日，不能不提起我國古代關于夸父的神話。夸父因為希望改善人們的生存環境（不論是出于采擷火種、消除旱情或其他具體目的），這才想抓住太陽；因為重視時間和速度，這才想與太陽競走；因為全速行進，這才意識到水分及時進行代謝對生命的意義……《獨行月球》為獨孤月設計了追日情境，他的直接目的是汲取月球車運動所需要的電能。與夸父不同，獨孤月具備飛行器動力工程師的資質，對作為天體的太陽和月亮的相對運動擁有精確的科學知識。他作為喜劇性（而非悲劇性）人物完成了追日壯舉。換言之，他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成功地抓住了時間，利用月球車將修復返回艙所需要的發動機從數千公里之外的長存湖基地運回月盾基地。這和他先前因寫情書延誤了緊急撤回地球的時機恰好形成鮮明的對比，實現了從“不著調”向“靠得住”的轉化。

地球與月亮相距萬里。在地球陷入空前生態災難的時候，蟄居的人類雖然和作為英雄的獨孤月相隔萬里，卻很自然地將尚有機會自由活動的他作為自己的精神寄托。不過，獨孤月雖然完成了追日壯舉，畢竟還不是真正的英雄，何況即使是英雄也還有“氣短”的時候。他經過兩年的獨處，情緒漸趨消沉。此時，馬藍星通過已經修復的地月通信系統覺察到獨孤月的變化，毅然決定公布他滯留月球的真實原因，并呼吁人們在暗夜用光亮給予他心理支援。人們響應她的號召，于是，獨孤月看到了遙遠的母星送出的有情的光——先是一點（也許是探照燈打出的），然后是一片（顯示出眾人的愛心），呈現出“你不是一個人”的字樣。唐代詩人王勃早就寫出“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精彩詩句，此情此景不正可以與之相互印證嗎？

《獨行月球》不只是科幻喜劇片，同時也是科幻災難片。如果觀眾意識到影片中趣事和糗事都發生在末日情境的話，該影片可能喚起觀眾含著眼淚的笑。笑點相對集中在如下片段：一是頗有靈性的“金剛鼠”看著向它討好的獨孤月進行表演并出其不意地給予回應。倘若不是進入末日情境，獨孤月身邊自有能夠分擔情緒的人類朋友，不必使盡渾身解數去討好“金剛鼠”。二是地球上的幸存者通過視頻系統觀看獨孤月和“金剛鼠”嬉鬧，緊鎖的眉頭得以舒展。倘若不是進入末日情境，地球媒體可以提供不可勝計的娛樂節目，觀眾未必將注意力集中在獨孤月和“金剛鼠”的逗趣上。三是影片之外的觀眾通過電影屏幕了解作為笑星的獨孤月和“金剛鼠”如何從月球給地球人帶來溫情和希望，從影院的笑聲中解悟家園的重要性。倘若不是進入末日情境，獨孤月也不會那么深刻地意識到回家的意義，并且執著地與“金剛鼠”同行——將這個伙伴帶回地球。

三組思維沖突凸顯人文思考

若將《獨行月球》置于文化研究的視野下加以考察，那么，影片通過三組思維凸顯人文思考的創意值得重視。

一是通過塑造草根英雄突出擔當精神。獨孤月原先是和我們一樣的普通人。他雖然有工程師的資質，卻因為對指揮長一見鐘情甘愿進月盾基地當個維修工。他真正成為英雄的契機，是返回地球途中獲悉隕石π+來襲，只有他能夠阻止地球人被徹底毀滅。為此，他必須使“宇宙之錘”脫離返回艙，并駕馭這件終極武器去迎擊隕石π+。獨孤月曾自詡“中間人”，想的是在生活中遵循合群觀念，為避免拔尖甚至曾在考試時少做一道題。如今，他成了全新意義上的“中間人”——以肉身擋在隕石π+與地球之間的人。在做出這一關系個人生死、族類存亡的重大選擇時，他體現了草根英雄見義勇為、當仁不讓的特質，并意識到自己在個人敘事意義上應當擔當的責任——“保護你”，指心上人馬藍星，以及此舉在宏大敘事意義上的價值——“保護你們”，泛指人類。

二是通過兩難決策強調顧全大局。作為獨孤月的上級，馬藍星先前并沒有意識到他對自己的暗戀，似乎也不覺得他在月盾基地300名員工中有多突出（她連他屬于什么部門都不知道）。緊急撤離之際，在獨孤月開著月球車追至火箭發射場時，馬藍星從舷窗看到了他，但仍決定按時起飛（不等他）。情況緊急，她不能因為照顧一個遲到的同事而增加多數人員滯留月球的危險。此后，她對未能將月球基地全部人員平安撤回地球感到自責，通過關注獨孤月絕地求生而逐漸了解他樂觀、堅毅、明智的寶貴品質，也體會到他對自己的好感。不過，她很快就必須做出新的兩難決策，將運載宇宙之錘迎擊隕石π+的任務交給了他。這意味著他將義無反顧地犧牲，也意味著她將永遠對他心懷愧疚。盡管如此，從拯救人類的角度看，她別無選擇。她對他的思念，寄托于隕石碎片繞月飛行所化成的星環。

三是通過反思科技提倡居安思危。月盾計劃代表了人類科技在影片設定的年代達到的最高水平，“宇宙之錘”的響亮名號則暗示它是人類當時所能造出的最強大的武器。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在浩瀚無垠的宇宙中，人類實在是太渺小了。與恒河沙數的偶然性相比，人類科學所能達到的對規律性的認識畢竟是非常有限的。與自然界災變對人類造成的威脅相比，宇宙之錘所能發揮的威力也微乎其微。不論是人類的自負或對科技的崇拜，都應當被反思的。如果說對人類因月盾計劃失敗而陷于窘境的描寫使《獨行月球》成為科幻喜劇片的話，那么草根英雄獨孤月的慷慨赴難也為該片賦予了悲劇的意味。

若從《隱身衣》問世計起的話，我國科幻電影已經走過近百年的風雨，經歷了難以言明的起起落落，在2019年初達到了以《流浪地球》和《瘋狂的外星人》為標志的高峰，其后進入了比較沉悶的階段，直接原因是缺乏繼長增高的力作，間接原因如疫情影響等。在這樣的背景下，《獨行月球》的問世顯示了我國科幻電影的巨大潛力，提振了人們對繁榮國產科幻產業的信心，對科幻喜劇片的發展具備里程碑的意義，值得深入研究和總結經驗。

（本文是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重大項目“比較視野下中國科幻電影工業與美學研究”［批準號21ZD16］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