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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2022年第5期|劉大先:山?海?風——海南日記(五)
來源:《黃河》2022年第5期 | 劉大先  2022年07月15日12:44

劉大先,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教授,《民族文學研究》副主編,著有《八旗心象》《從后文學到新人文》等十余種,曾獲魯迅文學獎、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胡繩青年學術獎提名獎等。

 

南海的文、物與空間敘事

2021年5月4日星期二

晴朗

瓊海·中國(海南)南海博物館

博物館是一種特殊空間,從詞源學上來說,博物館(museum)是從希臘神話中主司藝術與科學的女神繆斯(musae)而來,這意味著它最初是帶有宗教與祭祀色彩的神性空間。16世紀隨著歐洲航海事業興起,私人搜集珍物的展開,文藝復興運動也激起古物研究的風氣,博物館逐漸成為一種保存、展示與解釋來自世界各地的自然標本、人工制品和藝術作品的處所,它將各種物品進行整理、分類、修護、排列、研究,從而演變為一種歸納、總結與創造經驗及歷史的知識空間。現代以來,隨著民主與平等觀念的啟蒙與普及,博物館由早先只對貴族或精英開放,變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面向公眾的文化與教育空間。某種意義上來說,神性空間、知識空間與教育空間融合在當代博物館中。

今天參觀中國(海南)南海博物館,讓我更加深了這種體會。

這是一個嶄新的博物館,始建于2016年5月,2018年4月26日正式開館。從外部造型來看,是揚帆起航的船的抽象形式,造型時尚,氣勢宏偉,寓意“絲路逐浪,南海之舟”。這些年來,隨著中國綜合國力的提高,公共文化服務得到很大發展,據統計顯示,截至2019 年底,全國注冊博物館共有5535 家,全年舉辦展覽2.86 萬個,接待觀眾12.27 億人次。在這么多的博物館及展覽中,中國(海南)南海博物館的地方文化及海洋文化館藏與展示,依然是獨樹一幟的存在。

我們參觀的主要是1、2號展廳“南海人文歷史陳列”,3號展廳“八百年守候——西沙華光礁1號沉船特展”,以及8號展廳“南方有佳木——海南黃花梨沉香體驗展”和“故宮·故鄉·故事——故宮博物院藏黃花梨沉香文物展。”

“南海人文歷史陳列”詳細梳理了從漢代到當下各種典籍記載與實物遺存,構建了關于南海區域的中國敘述。我對這個陳列最感興趣,因為它確立了整體的敘述脈絡與結構框架。近代以來,在歐洲中心觀的敘事中,中國的海洋文化基本上處于被他者敘述的情境,現在我們開始自我表述,站在中國的立場講述中國的海洋故事,塑造一種區域記憶并完善中國空間譜系。

南海北靠中國大陸和臺灣島,南接加里曼丹島和蘇門答臘島,東臨菲律賓群島,西接中南半島和馬來半島。中國人在南海的活動已有兩千多年歷史,1976年出土于廣西貴縣羅泊灣1號墓的翔鷺紋銅鼓,證明先民早有航海經驗。兩漢時期中國的行政與軍事活動就延伸到了南海海域,早在東漢楊孚的《異物志》中就有記載,彼時南海被稱為“漲海”。從三國至南北朝時期,相關文獻大量涌現,東吳萬震《南州異物志》、康泰《扶南傳》,晉朝張勃 《吳錄》、裴淵《廣州記》,南北朝沈懷遠《南越志》、謝靈運《武帝誄》、鮑照《蕪城賦》等,都有關于南海地理與物產的文字。吳國謝承的《后漢書》記載,汝南陳茂曾經為交趾別駕,《武帝誄》記載,宋武帝劉裕與盧循曾經在南海打過仗。

唐宋以來,中國政府將南海諸島納入版圖。唐設嶺南節度使、宋置瓊管安撫司,巡轄海南島及南海海域。唐貞元元年(785年),楊良瑤攜國書經海路出使南亞和中東,最遠抵達黑衣大食(東阿拉伯)。陜西涇陽出土的《唐故楊府君神道之碑》碑文中有“屆乎南海,舍陸登舟”的文字。賈耽(730-805)《廣州通海夷道》中記述了廣州通往東南亞、印度至阿拉伯的航程。宋《瓊管志》中將西沙群島和南沙群島命名為“千里長沙”和“萬里石塘”。周去非《嶺外代答》中的記錄表明,長沙與石塘已經成為宋時相對統一的名稱。吳自牧《夢梁錄》則將西沙群島海域稱為“七洲洋”。

宋之后,海外貿易逐漸興起,相應的對于南海海域的認知也逐步加深。1974年3月,解放軍海軍戰士在西沙群島永樂環礁上甘泉島西北部挖出7件唐宋瓷片。此后,考古隊員于1975年發掘了甘泉島的唐宋居住遺址。1991年至1995年,中央民族學院王恒杰教授在西沙群島采集到漢代幾何印紋陶甕、陶罐,唐代醬釉以及宋明青瓷碗等遺物。元朝至元十六年(1297年),元世祖忽必烈派郭守敬在全國選取27個觀測點進行天文測量,其中就包括“南逾珠崖”的南海諸島。明清時期大量方志等官修史書、地圖與海防圖都將南海諸島及相關海域納入中國疆域管理,更不必說鄭和七下西洋的壯舉。

晚清以后,帝國主義的殖民侵略,造成了1907年日人非法侵入東沙事件、1933年法國強占南沙九小島事件,及至日寇1939年入侵海南島。1946年后,中國政府陸續收回西南沙群島主權,12月24日,國民政府在西沙永興島上勒立“海軍收復西沙群島紀念碑”。1947年組織編寫《南海諸島地理志略》,1848年2月,中國政府公布《中華民國行政區域圖》,其中包括《南海諸島位置圖》。1950年5月,海南島解放,從此開始南海諸島行政區劃更加規范與完善的新時代。

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梳理館藏陳列歷史大事,實在是因為整個觀覽的過程不啻為一堂深刻的認知課——中國不僅有960萬平方公里的陸地,還有300多萬平方公里的海域,這些海域一直以來都有中國民眾生息勞作,中央政府也擁有主權并實施管理。

這種認知具體直觀地體現在“西沙華光礁1號沉船特展”上。沉船于1996年發現,1998-1999年試掘,2007-2008年正式發掘,出水文物超過萬余件,以陶瓷器為主,青白瓷最多,青瓷次之,醬釉器較少,器型包括碗、盞、盤、碟、盒、瓶、罐、甕、缽、執壺、軍持等,另有鐵器、木質船板以及少量銅器殘片。特展中的“物”既包括船只遺存、日常用具,也有堪稱藝術作品的石柱。4月23日,我在海南省博物館已經略窺1號沉船遺物的大概,今天則更加深入。像醬釉軍持這種物品,充分顯示出南宋時代文化交流與貿易往來的繁盛。軍持是印度梵語的音譯,意為“水瓶”,是宗教徒用來凈手的用品,并非中國老百姓的日常器物,專用于外銷到東南亞一帶。明代的青花花卉紋盤明顯有西洋特色,多是江西景德鎮和福建漳州出產的克拉克瓷,萬歷時期大量外銷到歐洲、南亞、墨西哥乃至秘魯等地。

那些在明代商船上運輸的物品,在海底沉寂了八百年,如今浮出水面,經過時間的洗禮,原先具體的日常功用不再,但它們背后的指示性、隱喻的符號特征則指向于歷史的再認識。就像鮑德里亞在《物體系》中所說,它們的“現實原則”被放入括弧,其功能轉移到心智用途上。

一個元代的青花詩文高足杯引起我的注意,它的外壁上以行草書寫了“人生長在醉,三萬六千場”十個字,正好繞壁一周。江西高安出土的元青花把杯上也有“人生百年常在醉,算來三萬六千場”的無名氏詩文,想來這兩句話至少在元朝時已為人普遍所知,以至于窯匠會將他們寫在杯上。這兩句話既達觀又蒼涼,有些李白《將進酒》的意味,實在讓人過目難忘,我回來后搜索資料,并沒有找到原作者,后來發現,它可能脫胎于北宋蘇軾或南宋辛棄疾的詞。

這兩闋詞,一是蘇軾的《滿庭芳》

蝸角虛名,

蠅頭微利,

算來著甚干忙。

事皆前定,

誰弱又誰強。

且趁閑身未老,

須(盡)放我、些子疏狂。

百年里,渾教是醉,

三萬六千場。

思量、能幾許,

憂愁風雨,一半相妨。

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

幸對清風皓月,

苔茵展、云幕高張。

江南好,千鐘美酒,

一曲滿庭芳。

一是辛棄疾的《浣溪沙》:

總把平生入醉鄉。

大都三萬六千場。

今古悠悠多少事,

莫思量。

微有寒些春雨好,

更無尋處野花香。

年去年來還又笑,

燕飛忙。

我推測,辛棄疾也許讀過蘇軾的詞,然后脫胎換骨、踵事增華,而他們的詞大行于世,被元人聽過或讀到,廣為接受,又用更直白的方式銘刻在酒杯上。即便我的推測不準確,但也不妨礙理解絕妙好辭穿越時空的力量,千載而下,依然能觸動我們的心弦,而文學的傳播及其載體也形態不拘,就在這個高足杯上,以一種奇特的方式在這個夏日的正午與我邂逅。

高足杯只是沉船上微不足道的一個物品,據講解員介紹,自宋至清,南海海域中類似華光礁1號這樣的沉船粗略估計有十萬艘,如此想來,有多少掩埋在水下的過往遺珍,又有多少熙來攘往的交流與商貿,更有多少火熱的激情與冒險的精神曾經運行在無垠的水域之上!在前現代時期有這樣的規模,“帆檣鱗集、梯航萬國”確非一句妄語。

黃花梨與沉香的記載與物品展示,從生長環境到生產過程,從價值用途到審美韻味,從材質品性到流動與消費,沒有一篇長文或專著幾乎不可能說明白。我走馬觀花,體驗了一下花梨家具的榫卯結構,拼組了一個小板凳。從展廳出來,看到擺放在外的華光礁1號福船的復原件,遙望水靜流深的潭門港,浮想聯翩。

在博物館這個融合的空間中,時間凝結的文與物獲得新的秩序,空間則化身為歷史的表征,它們在整體上又成為參與構造今天現實的實踐。海路遺珍與異木奇香的史料勾稽與文物敘述,建構出關于南海的海洋與陸地的敘事,有了這個敘事,中國故事才更為全面,對于中國與世界的認知也才具有重新定位、理解與規劃的完整結構。

 

僑村的前世今生

2021年5月5日星期三

晴熱

瓊海·博鰲鎮留客村→定安文筆峰

金海岸酒店位于萬泉河入海口,順流回溯7公里左右的流馬河與萬泉河交匯處,有一個河中洲,元代起一直到1957年都是樂會縣城所在地。萬泉河南岸坐落著一個小小的村莊,就是留客村。之所以叫留客村,是因為舊時鄰近鄉人到縣城趕集,多從這個村的渡口擺渡登岸,有些鄉民為趕第二天的早集,常在村里投親尋友留宿,久而久之,便得此名。

樂會早已不再是縣城,而我們今日到留客村主要看蔡家宅。蔡家宅是蔡氏兄弟住宅的合稱,其中蔡家森宅最為軒敞高大,從外面看,建筑融合中式傳統民房構造與檐窗樣式,立柱花欄又有西式立體花盤和古羅馬人像雕塑,檳榔樹環繞中尤有南洋風味,屋頂既保留海南民居的飛檐翹脊,又糅合西方方、圓、孤形線圖案浮雕。歲月侵蝕,仍然可見欄柱墻壁殘留的絢麗黃綠色彩。它當初剛建成時,一定顯出某種俗艷之感,這可能是南方文化由于烈日與激浪所形成的那種熱烈奔放情感的外顯。走在立夏陽光中,不由得想,這樣的地方即使是一個人也很難憂郁起來。蔡家宅的形制是中西雜糅,換個角度也可以說是不中不西、非驢非馬,但其中蘊藏著熱帶植物般恣肆生長的活力。八十多年過去,時間中和了早期中西交融的突兀之感,反而因為墻間瓦礫上留下的滄桑,顯得自然而從容。

蔡家森1881年出生于留客村,15歲時隨鄉人從村口碼頭出發輾轉瓊山潭口換帆船出海。與他一起乘船的鄉親有18人,十多天的海上航行,風浪疾病的侵襲,抵達印度尼西亞時僅有3人存活。他先是在印尼望加錫一家荷蘭人開的食店打工,后來又到安汶省一個叫都亞的小鎮,開始在都亞與艾力島之間做短途物流交易,后來開始造船販賣海產品與木材。1906年,蔡家森25歲時回鄉娶黃氏為妻。從海運到商鋪、酒家,再到25艘的大型船隊,從印度尼西亞的望家錫、卡伊群島到東南亞和歐洲,生意越做越大,逐漸成為當地華人富商。1921年,蔡家森被荷蘭王室封為“甲必丹”(官方任命管理華人事務的僑領職務),蔡宅中現在還保留著那頂帶有伊斯蘭文化色彩的甲必丹禮帽。1924年,蔡家森與三個弟弟蔡家錦、蔡佳宏、蔡家炳回鄉籌建蔡家宅,之后還參與籌建留客學校,重修錫江碼頭。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作為印尼愛國僑領,他積極參與抗日救亡運動。1934年,于蔡家宅落成后回鄉居住,五年后因日寇入侵海南,蔡家兄弟只得重返印度尼西亞,繼續經商。

蔡家可以說是留客村近現代歷史的一個縮影,也是19世紀末華人移民史的組成部分。留客村所處的瓊海在海南是與文昌齊名的僑鄉,至今散落有多處華僑宅院,包括19世紀的新加坡僑領王紹經在嘉積鎮溫泉村建的“資政第”,20世紀20年代馬來西亞華僑覃世瓊兄弟在博鰲古調村建的覃家大院,1927年馬來西亞華僑王業珍在中原鎮仙寨村建的王家大院,新加坡華僑何惠宣在潭門鎮多畝村修的何家宅,1928年馬來西亞華僑何君廷在博鰲鎮奎嶺村筑的何家宅,1947年新加坡華僑盧茂德在嘉積鎮萬石村建的盧家宅等。

海南人自19世紀初就形成了漂洋過海下南洋的傳統,逐漸發展到世界各地。這個傳統甚至可以追溯到宋代,宋末元初的海南是南海貿易的一個重要基地,白沙港、鋪前港、清瀾港都是番舶商船密集之所,那時就有部分瓊州商人和船民經年在外,留居異地。明代開始,由于海上絲綢之路的發展,更是開啟了海南人向東南亞地區大量移民的歷史。可以說,下南洋與闖關東、走西口一樣,是近現代三大持續性人口遷徙事件。

在沒有海禁政策限制的年代,下南洋對于絕大多數漂泊異鄉的人來說只是一次遠行,他們無論在文化與心理上往往都認同于自己的母國與故鄉,賺了錢、發了家總想著要光宗耀祖、回饋鄉梓;或者遭遇排華風潮,往往也會第一時間要回到祖國與故鄉的懷抱。無論從主觀還是客觀上來說,故土都是游子的根。在這里,個人、家庭(家族)與故土(祖國)之間有著一種隱秘而深刻的情感關聯,因此很容易理解為什么當外敵入侵、祖國有難之時,那么多的華僑會熱心地投入到愛國救亡運動之中。

去年我給《十月》寫過一篇散文《故鄉即異邦》,后來還得過一個“琦君散文獎”,入選幾種年度散文選。我在那篇散文中表達的經驗是,我這一代在急劇的城市化進程中離開故鄉的人,往往對故鄉不再留戀。離鄉背井缺乏那種由于巨大的生存危機所帶來的悲愴感,不論是主動還是被動,流動與遷徙都成為一種日常狀態。堅強的人四海為家,更高級的靈魂則絲毫沒有故鄉的觀念,身心未必安妥,但人在哪里故鄉就在哪里。這可能是心理與情感結構的巨大變化,因為缺乏傳統文化的熏陶,我這一代人很難建立起鄉土依戀之感。

這一點在蔡家森們那里完全不同,他們還有著傳統中國的底子,發達之后要普及中華文化,捐資在艾力島開辦華文小學、中學,在印尼的蔡家墓園墓碑上都刻上“世居留客,海南瓊州”字樣,以示不忘來處。蔡家宅的前院正堂上書“忠孝傳家”,兩側門聯恢弘大氣:“胸中云夢波瀾闊,眼底滄浪宇宙寬”,在儒家傳統中融入海洋冒險的氣魄;后院廳堂兩側則刻有一幅家訓:“公道守信千古業,婆言勤儉萬年興”,是傳統中國的世俗倫理。蔡家還專門設有私塾“檳榔書齋”,懸掛孔子畫像,以蒙學養正、知書尚禮為宗旨。蔡家森1971年辭世,享年90歲,蔡氏兄弟1939年后未曾再回鄉,留下這座宅院凝固為一段逝去的歷史,直到80年代才有后人回鄉祭祖。

2018年5月,留客村被列入中央財政支持范圍的中國傳統村落,2019年引入社會資本,以統籌古村落為載體,以僑鄉文化、下南洋文化等為依托,打造“僑鄉第一村”的美麗鄉村旅游景區,投資10億元,分三期,2024年才能總體完工。留客村農旅融合采取的合作模式是“企業+村集體+農戶”,可以細分為三種。一種是房產合作社,企業以資本入股,村民以房產、宅基地入股,開發民宿、客棧、生態農家樂、紀念品商店、非遺工坊,村民的收益來自于房產固定租金和年終盈利分紅。第二種是產業合作社,企業以資本入股,村民則是以農技、田地和場地入股,開發特色農業種植、漁業捕撈、家禽養殖、熱帶水果種植,非遺和手工藝品制作,企業供苗保底,統一品牌、統一銷售,年終盈利村民分紅。第三種是勞務合作社,企業以技術與資本入股,村民則提供勞動力,企業優先勞務招用,進行勞務技能培訓、非遺手工培訓,村民進行景區園容護理與保潔,村民可以獲得職業技能證書、勞務報酬,優先安排工作等優惠。

蔡家宅就是留客村旅游文化規劃的一個組成部分,目前一期工程已經竣工,舊宅修復,綠植整飭,屋后山坡上種滿了沙巴樹葡萄、太平洋橄欖、木奶果、霹靂黃龍釋迦等熱帶水果,以及闊葉半枝蓮、長春花等花草,煥然一新。此地離博鰲亞洲論壇會址很近,趁著鄉村振興戰略的實施,未來前景可期。我們到高坡上一處平臺的枇杷樹下乘涼,往下可見一株八百年的重陽木籠罩在蔡宅上,郁郁蒼蒼的枝葉伸展到院里。我忽然憶起中學時讀過柯靈的一篇散文《鄉土情結》,說到鳥戀舊林,魚思故淵,安土重遷是中國傳統。留客村前世已矣,蔡氏兄弟因為戰爭動亂無法葉落歸根,倘若有靈,見到留客村的今生,應該會感到欣慰吧。

 

在文筆峰洗心

到石塘溪泡腳

2021年5月6日星期四

晴熱

定安縣文筆峰、石塘溪

入住在定安縣文筆峰下的居善觀,這是盤古文化旅游區的一個民宿。文筆峰這個名字并不鮮見,江蘇昆山、福建惠安、山東萊陽、湖南醴陵、浙江平陽、云南麗江等許多地方都有叫此名的小山峰。定安的文筆峰原來叫李家嶺,據說是大唐軍隊留下的,現在這個名字是明儒將陳英(關于此人我并沒有查到詳細資料,可能是永樂九年襲遂安伯爵位的)改的,意在振興一方文脈。說來也神奇,此后定安的文風確乎大振,明代的名臣王弘誨、清代的張岳崧父子進士、王映斗父子進士都出自于此。

定安是海南難得的一塊平原,文筆峰孤峰獨起。爬到頂上,眺望遼闊四野,綠色蒼茫,天高云淡,自有一番卓然不群的氣象。上山路上,望見石壁上刻有四句詩:“海南一片水云天,望眼生花已十年。忽一二時回首處,西風夕照咽悲蟬”,闊大空靈,飄逸出塵,是白玉蟾之作。道上沒有什么人,時不時有異色蝴蝶蹁躚而來,頂臺石柱下歇息了五六只白鴿,看到人來也不驚惶,施施然振翅亮羽,平添了幾分仙氣。想起昨晚在山間散步,螢火蟲穿梭于黃蟬與高良姜之間,蛙鳴與蟋蟀的叫聲此起彼伏,不枉 “翠玄洞天,瓊臺福地”的稱呼。

這里修建了以玉蟾閣為主體的建筑群,環峰分別是藥王殿、財神殿、文昌閣、慈航殿、文筆書院、元辰殿、媽祖殿、碧霞殿、轉運殿、月老殿、七星殿 、玉清殿 、養生殿等,是目前世界上規模最大、結構最完整的道教仿古建筑群。據說南宋年間白玉蟾就在此地羽化登仙,這里也是元朝王子圖帖睦爾(即后來的元文帝)的龍興之地,所以這些建筑的設計理念融合了道教與儒家的元素。進門左右有“立德堂”與“洗心堂”,“立德”源出《左傳·襄公二十四年》的“三不朽”之說,“洗心”出于《周易·系辭上》“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吉兇與民同患”。生活擾攘,人各有欲,世俗喧囂,紅塵煩惱,偶爾做一次文筆峰之游,倒不妨是一次洗心之旅。

從右邊上山,先是民族英雄園,立有從岳飛、戚繼光、林則徐到方志敏、楊靖宇等人塑像,與海南本地有關的則是冼太夫人。再往前走是以孝文化為題材的雕塑群,俱是歷史上的著名人物。這兩處突出了家國一體,忠孝雙全的主題,并不見得有獨特之處。

“日月潛輝”的元辰殿頗值得一觀,外觀摹仿了天壇的圓形樣式,內里結構精巧。這個元辰殿雖然與北京白云觀建筑格式不同,但祀奉的同樣是六十甲子神和中天梵炁斗姥元君。六十甲子神就是以天干地支相合所成的六十位星宿神,祂們輪流值年,又稱太剛神,也稱太歲大將軍。我查了下自己出生那年是戊午太歲黎卿大將軍值班,看塑像是一位黑臉藍袍的將軍,明宣德年間生于安徽,原來還是老鄉。斗姥元君的塑像八臂三面,我不太理解。回到房間查資料發現,道教中,斗姥是玉皇大帝、紫薇大帝和北斗七星的母親。祂的原型是印度婆羅門教的神明摩利攴,后來被佛教吸收,由男神變為雌雄同體,稱為摩利支天或摩利攴菩薩,因而具有曼妙天女和三頭六臂、豬面獠牙的不同面孔。這些知識很有趣,顯示了儒道釋文化在發展演變過程中的彼此吸納與匯合。

玉蟾閣三層八角,寓意三生萬物與八卦生萬象,位于文筆峰正中,前對碩大的陰陽魚圖。白玉蟾作為道教南宗五祖,被附會為金蟾化身,山道旁有一塊大扁石就被命名為金蟾石。道教傳說中,金蟾是為玉皇大帝看管金庫和藏經閣的瑞獸,這個象征在今天被轉喻到有助于求學考試和求財致富。這些細節,可以看到民間智慧的世俗性與變通性——它能夠將原本毫不相干的事物靈活地糅合到一起。魯迅曾說過“中國根柢全在道教”,這個判斷我比較認可。道教是中國本土自生的宗教,不離煙火,不棄紅塵,不走極端,不僅吸收了道家思想,還兼收墨、兵、法各家,把紛繁雜亂互不相干的哲理、神話、巫術整合為一,并且因地理與民俗的差異,在不同的地方做了調適性處理。也就是說,它一直有著源頭活水,并且與時俱進。所以,對于這個明顯是摹仿、雜糅了其他道教名勝與文旅創意的建筑群,我倒不覺得有什么違和或庸俗的地方,因為避害求福、囫圇吞棗本身就是平民百姓日常信仰的題中應有之意。尋常來這里的游客各取所需,與開發者各得其所,也是一種時代現象。

玉蟾閣出門往南走,經過南扶水庫,由214省道轉225縣道,地理已經極為偏僻,路旁雜樹綠林密匝簇擁,宛如未曾開辟的莽荒之地。再進入到一條檳榔遮蔽、曲里拐彎的村路,大約25公里,就是龍門鎮石塘溪火山冷泉。它是中國繼臺灣島蘇奧冷泉、黑龍江五大連池冷泉之后的第三大冷泉,也是中國唯一的熱帶冷泉。過了龍拔塘小學就到了久溫塘村,村里并沒有進行旅游開發,所以去泡冷泉做魚療是免費的。村民只是在空地上劃了一些停車位供前來此地的人們停車,路邊擺了一些本地土產如豬肉粽子、鹽焗鴨蛋之類的小攤。

沿著一條火山石鋪成的七高八低的小路往里走,芭蕉葉和榕樹逐漸濃盛,幾乎要遮住石道。轉過一叢滴水觀音,眼前豁然開朗,發現一塊開闊的平疇,生長著密不透風的水葫蘆,一條小溪匯聚成的幾個小池塘分布在樹林下,許多人坐在石頭上把腳泡在水里,有幾個小孩光著屁股在水中嬉戲。雖然沒有風吹來,涼意已從水面浮泛出來。我迫不及待脫掉鞋襪,踏入水中,池水光潔清冽,清澈見底,池底的碎石硌得腳疼,一種疼并愉悅的感受涌上來。坐了一會兒,就有小魚跑過來啃腳。這真是奇妙的感受,癢滋滋的舒服。小魚有點像鯽魚,肚皮金黃,脊背微黑,小的不過大拇指尺寸,大的有五歲孩童手掌那么大。可能因為近幾年來泡腳的人多,村里又不許捕撈,它們個個都悠然自得,且很肥。

如果說在文筆峰體驗了一下世俗與信仰之間微妙的張力,松弛了精神壓力,石塘溪的水與魚則徹底讓人放松了身體。我們至少在水里泡了兩個多小時,想到時間不早了,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回去的石階上,遇到一個少年趕著一群黃牛,夕陽西下,黃牛慢吞吞地邁著步子,一邊還不忘嚼幾嘴路邊的野草。老人們坐在樹下濃蔭里喁喁雜談,放學歸來的小學生踢踢踏踏地走著。此情此景,不由得讓我想起曾經在鄉下有過的無邪時光。

偷得浮生半日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