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2年第6期|馬億:宴席
馬億,生于1992年,湖北浠水人,湖北省作協簽約作家。有作品發表于《花城》《天涯》《作家》等雜志,被《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選載,曾獲“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
宴 席
馬 億
陳喬偉趕到北京南站檢票口的時候,剛好還剩下六分鐘。這趟車提前五分鐘停止檢票。他掏出身份證放在閘機的檢票位置上,一個男人從他身后沖過來,把他撞了個趔趄,腦袋差一點兒磕在閘機上。那人慌慌張張小步跑過閘機口,迅速融入前面的人群里,只把背著碩大雙肩包的后背留給陳喬偉。
閘機合上了。陳喬偉吐出一口氣,又刷一次身份證。直到在他習慣的靠窗座位上坐下來,憋在胸口的那股氣還沒緩過去,腦袋里還是那個雙肩包,要是早兩年,這樣一次冒犯足以引起一場戰斗。打架這事兒,他還是來北京之后才撿起來的。之前他住在北邊那座著名的超級地鐵站旁邊,幾乎每天都能看到打架的男人,他們多數也是背著雙肩包,包里放的是手提電腦,反正看起來是斯斯文文,跟他們隨后將鼻孔里冒出來的血隨意一抹,仿佛沒事兒似的登上地鐵的形象形成鮮明的反差。看得多了,就覺得好像也不是多大的事。直到他也親自參與了幾次,當然,這幾次都是別人先惹他的,不僅先惹他,還要反過來開罵。幾次打架也算是有輸有贏,但是無一例外的是雙方都見了鼻血。有時候他甚至有一種奇怪的懷疑,這些人是不是都看過電影《搏擊俱樂部》,他們似乎都遵循著一些隱秘的規則,而鼻血就是一個標志。既見了血,又不算受什么傷,很快就會自然止住,繼續坐下一趟地鐵,若無其事地走進辦公室,坐上各自的人體工程學辦公椅。他仔細研究過那座地鐵站,網上有一組數據,在這個地鐵站里,平均每月有二十只鞋、七十多個背包玩偶掛件被擠到站臺下的道床,為此,車站還專門為乘客準備了拖鞋,以方便那些擠掉鞋子的人應急使用,免得光著腳回家。
從北邊搬到南邊之后,在地鐵站打架的事他就很少看到了。就在剛剛,身體撞在閘機上,他伸手扶了一下,感覺自己的兩只手掌好像在顫抖,想要找到一個目標狠狠地沖出去。他喜歡坐這趟周六下午的城際高鐵,人不多,也不用搶票,很容易買到靠窗的位置。列車從北京南站出發,剛好半個小時到達天津站。往常,陳喬偉喜歡利用這半個小時放空自己,將一個工作中的人調整為一個生活中的人。他早就意識到,自己的身體里住著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手機震動了一下,陳喬偉掏出來一看,是妻子發來的微信消息,讓他有空再跟飯店確認一下明天的桌數和時間。他回復了一個“好”字。女兒明天周歲擺酒,上周妻子讓他在網上找了一個電子請帖的模板,找來找去,最后他選了一個付費的,但是他沒告訴妻子,說是免費的。妻子覺得他選得不錯,上周就已經把該發的請帖都通過微信發出去了。
壓在陳喬偉心里的那件事,整整一個星期了。天天為工作的事情連軸轉,他連好好想一想的時間都沒有,晚上下班洗漱完畢躺在床上,大腦還沒來得及開機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現在終于閑下來,有了半個小時從北京時間換到天津時間的空隙,他越想越覺得這事兒棘手。上周看到視頻的時候,他反復確認了好幾次,不是不相信視頻里的內容,而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作為一個丈夫,作為一個男人,他覺得需要做點兒什么。雖然他內心并不想這樣,但是不這樣好像又說不過去,主要是對其他人不好交代。
從地鐵站出來之后,陳喬偉猶豫了一下,要是之前,他會騎一輛共享單車到小區外,但現在是八月,暖黃色的夕陽照在地鐵站前面那一大片盛開著各色鮮花的樹林里,他覺得這樣的時候更適合步行。住到這個小區兩年了,他還從沒出地鐵站后步行回去,騎共享單車都要十幾分鐘,走過去確實太遠了。
前年被陳卓煽動到這個地方來看樓盤的時候,陳喬偉心涼了半截,附近就是一個孤零零的正在建設的工地,什么生活配套設施都沒有。之所以被陳卓說動了到這個地方來,是因為政府規劃的遠郊地鐵線路已經破土動工了,說是一年后就通車。那個時候吳晴正處于焦慮期,在南四環的那個次臥里老是睡不著,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她距離精神抑郁也就一步之遙,要是去看心理醫生,搞不好就能確診。到這個樓盤來之前,吳晴已經用Excel表將兩人能夠立刻拿出和能夠湊到、借到的錢都合計過了,要是在市區買,就只有“老破小”可以選擇,好處是以后孩子能進好一點的學校,壞處是居住環境差,特別是吳晴最在乎的小區綠化,那就想都不要想了,老小區里面連小樹苗都少見,寸土寸金的一些零碎小地方都被物業劃成了停車位賣錢。對那個在吳晴肚子里、形狀可能還沒長成一個小肉球的孩子,陳喬偉和吳晴都沒有什么執念,什么贏在起跑線之類的觀點,他倆都很厭惡,跑得那么快、跑得那么遠干什么,能健康成長就不錯了。特別是在房屋中介帶著他倆去了距離小區不遠的正在建設的配套商業街之后,陳喬偉感覺得出來,吳晴的心里是定下來了。果然,吳晴提議當晚請陳卓吃燒烤,說就買這里了。
那片開著鮮花的樹林,陳喬偉來來往往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次,每次經過,他都感覺怪怪的。并不是不好,而是太好。雖然地鐵站河對岸的樓盤已經立起來一大片,有些已經有居民入住了,但是地鐵站這邊還是一片荒蕪。而那片樹林,就這么呆呆地在這一片荒蕪里長著,從小花苗開始,一直長到現在的鮮花繁茂。無論是花圃的形狀、鮮花的顏色搭配,還是陳喬偉認不出來的各色品種,反正怎么看怎么舒服。他有點兒想不通,為什么這么好的一片鮮花要規劃在這么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
小路圍繞著那片種滿鮮花的樹林,那是陳喬偉回家的必經之路。他看著眼前的鮮花,每一朵都不一樣,每一朵都那么鮮活,他感覺自己仿佛進入了一種忘我之境,這是他做夢時經常碰到的情景。到北京幾個月后,陳喬偉發現自己做的夢有些異樣,開始可以做一些“清明夢”。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這是一種“潛意識的強念力再現”,當大腦對某些事物擁有執念時,將把夢境由無意識混沌狀態接管為半意識狀態,他很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可以在夢中擁有思考和記憶能力,夢境中那些真實的感覺也跟現實世界并沒有任何不同。他走在秋天的夕陽下,看著眼前的這些花兒,就跟做清明夢時的感覺一模一樣。
突然一聲剎車,將陳喬偉從夢里拉回來,他無意識地往后一跳。眼前是一輛半舊的黑色帕薩特,車頭扭轉,幾乎快要沖進樹林了。而他自己已經快要走到路的中間。車停在那里沒有動靜,好像是熄火了。
陳喬偉已經完全清醒了,但是他不知道該做什么。他就這么站在原地等著,像是某些令人尷尬的飯局間隙,雙方都在尋找一些突破口,去刺破令人不安的沉默。時間停滯了,樹林那邊的陽光還是這么好。這是一段漫長的時光,至少他的心里是這么感覺的,他覺得他在原地至少站了有十分鐘。按道理說,那個司機應該不至于有什么大問題。他有點兒想主動走過去看看,但是又覺得有些尷尬。要是兩人的位置換一下,他可能早就下車開罵了,哪怕是打一架,也不至于讓自己陷入眼前這種尷尬的等待。他盯著帕薩特的車頭,車終于動了,司機好像在原地打方向盤,往后慢慢倒車。
車子緩緩往陳喬偉駛來,陽光照在前擋風玻璃上有些反光,看不清車內。車子徑直駛過陳喬偉身邊,司機連車窗都沒有搖下來,仿佛什么事也沒發生過。陳喬偉回頭看著消失在花圃另一邊的車子,車頭從他眼角離開的時候,他感覺駕駛座上坐的是一個女人。完全憑的是感覺。回家的這一路,陳喬偉都在想那個司機,她為什么急剎車后停下來在樹林旁邊坐了這么久,也不下車找他理論,難道司機心里有比發生車禍更大的事?他感覺那個司機是個有故事的人。一直到走進小區,陳喬偉才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一種死里逃生的感覺從心底冒出來,要是剛才那輛車徑直撞過來會怎么樣呢?
陳喬偉按開家里防盜門的密碼鎖時,吳晴正在沙發上陪小威玩那個塑料搖鈴。“爸……爸……爸……爸……”看到爸爸走過來,小威用小手指著陳喬偉,叫個不停。
你看我家小威多聰明。吳晴從沙發上站起來,彎腰去抱孩子。
今天差一點兒出了車禍。陳喬偉一邊說話,一邊把雙肩包放在沙發旁邊的矮塑料凳子上。
塑料搖鈴從孩子的手里滾下來,掉到了沙發靠窗的那個縫隙里面,小威“啊啊啊啊”地指著搖鈴,拒絕著吳晴的懷抱。吳晴松開孩子,身體趴在了沙發上,手臂伸向那條縫隙。
一輛車幾乎擦著我的身體急剎在路邊。陳喬偉坐到了餐桌旁,拿了一只玻璃杯,往里面倒橙汁。
什么?吳晴把搖鈴的塑料柄塞進孩子的小手掌。你說什么?剛沒聽到。
我又跟酒店確認了一遍,后天的事沒問題。陳喬偉一口氣喝完了杯里的橙汁說。
一大早,陳喬偉早飯還沒吃完就接到陳卓的微信視頻,讓他帶好釣具趕緊開車過去,不然得憋死。吳晴看著陳喬偉,在飯桌另外一邊笑。陳喬偉還沒掛電話,她已經起身到那個小次臥里把釣具找出來放在了茶幾上。陳喬偉看著釣具,想說什么,微信電話掛斷了。他拿上釣具,下樓開車,坐在車上感覺心里有些發慌,想起之前學駕照的時候,那個男教練把車開到青港市的鬧市區,下車,然后把鑰匙交給陳喬偉,逼著他把教練車從市區開到駕校。回駕校的那一路上,陳喬偉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路上的紅綠燈、前方道路上的轉彎引導箭頭、限速標志,甚至斑馬線上的行人,一切看起來都很陌生。他感覺自己像一個提線木偶,被教練捏在手里。現在是8月底了,今年總共還沒開過幾次車,可能是手生了,陳喬偉心想。
陳卓等在小區外面那一大片紅紅綠綠的共享單車旁邊,穿一身鮮亮的運動服,看起來才剛剛畢業不久的樣子。他拉開副駕駛的車門,輕巧地溜進來。
怎么樣,陳大記者,最近還好吧?陳卓笑起來的樣子,有些帶有女性化的甜。
別拿我開玩笑。陳喬偉不自然地伸手拍了一下陳卓的肩膀。
你看這事兒鬧的,你爸也真是搞笑。陳卓站起來把手里的釣具包塞到后座上。你知道嗎?我們又搞了一個美食類的卡通小號,現在做短視頻就是趕上風口了,三個多月的時間就漲到八十多萬粉了,怎么樣,行吧?還有一筆大型風投找來了,下周去北京見面聊,要是談成了就算是走上正軌了。到時候我跟你說,在北京碰一下。
行啊。
對了,你的事兒怎么樣了?公司公布了嗎?
說要等等。
等等?這有什么好等的?會不會有什么問題?
能有什么問題?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陳喬偉看起來是在專心致志地開車,他剛才還在想,要不要把公司創始人寫的那篇情深意切的全員信給陳卓看一下,陳卓也算是一家公司的創始人,是不是給員工洗腦的時候也會弄這些名堂?什么“冬天來了”、熱力學第二定律“熵減”,還扯到宇宙最終會變成一種叫作“熱寂”的狀態,扯來扯去還不是要在公司所有部門進行所謂的“結構優化配置”,說白了就是公司要裁員了,大家伙兒都做個心理準備。作為一個資深的文字編輯,說實話,老板的文化素養算是不錯的,敘事的邏輯也很清晰,從宇宙到公司,從價值觀到工作細節,甚至那封信上表達出來的態度也算是誠懇。要是年輕五歲,這封信足以讓自己哪怕不要工資也能跟著老板鉚足干勁干上個半年,他甚至可以想象到那些剛畢業的00后年輕人,肯定會有一部分人被這封信打動。
全員信發出的第二天,公司的內容負責人就找了陳喬偉,告訴他老板已經把今年所有升職的名額都凍結了,要到明年再看情況。負責人說的是“凍結”,他當時就感覺這個詞兒用得不錯。
不是針對你一個人的,你別多想。臨走的時候負責人還不忘囑咐一遍。
年初被封在老家的時候,陳喬偉就想到過有可能會是這種情況。特別是3月底公司開始正式上班,自己還在街道上戴著紅袖章執勤的時候,他就感覺到了問題,雖說執勤這事兒還是公司要求的。領導通知陳喬偉的時候,是把他當成干部的,用公司的話來說就是“腰部員工”。按照公司創始人當時發出的倡議信,所有“腰部以上”的員工都要參加本地的抗疫工作,每天需要提交圖片或者視頻到公司的釘釘群里打卡,之后這些素材會由公司的PR部門制作新聞或者通稿,分發在各大媒體上。在疫情鬧得正兇的那一段時間,公司的這種做法在當時還是賺了一些眼球。問題是陳喬偉所在的那個湖北東南的小縣城差不多是疫情最猖狂的地方,他在老家一直待到了四月底還不能返回北京上班。但是這又不能怪他。他每天看工作群里其他人在熱火朝天地討論項目相關的問題,預約會議室,形成會議成果文檔,等等。開始的時候,他所在的這個小編輯部還每件事都不忘在各種辦公軟件上同步給他,到后來,大到新項目的策劃案,小到一個小型會議的記錄,什么都沒有,他通過編輯部其他人在微信群里偶爾一兩句的聊天才知道一些新項目的蛛絲馬跡。當然,公司領導口頭上一直是對陳喬偉夸贊不已的:身處抗疫最前線,為抗疫作出了很大的貢獻。聽領導說,等他回京之后,要組織高層親自為他接風,并以公司的名義給他頒發什么抗疫優秀個人獎。你放心,什么都別想,到時候都給你補回來,領導說。后來等他5月份終于回京,領導那邊什么動靜也沒有,連編輯部的人好像跟自己也生分了,更別提什么獎勵了,整個公司的人都是臉色沉重。之前他就知道,像他們這種處于高速發展的互聯網內容公司,絕大多數都是靠著一輪輪密集的融資支撐著,外部的人看到的都是公司發展的“大新聞”,公司又融資到哪一輪,估值多少億美金,公司微信公號上每天更新的那一大列文章篇篇都是閱讀量十萬加。隨著公司名聲越來越大,能在這個公司工作仿佛變成了一種什么所謂的“福報”。陳喬偉經常會想到創始人第一次約他見面的時候,那時候公司剛成立,連辦公場地都沒有,十幾個人就擠在創始人家里一處閑置的居民樓里辦公,一個小小的復式公寓,一樓用作辦公,二樓是會議室,十幾個人搞到最后剩下了七個人,整整在那個房子里干了一年半才拿到正式的A輪融資。朋友圈里那些不太關注陳喬偉動態的人,一旦聽到他在這個如今算得上行業獨角獸的互聯網公司工作,都露出一副意味深長的復雜表情,里面有羨慕,也有同情。要不是公司的名聲太大,也不會惹出父親那個讓人啼笑皆非的大笑話,讓陳卓老是“大記者、大記者”地拿來打趣。
去年元旦過后沒幾天,母親打電話過來,說父親的老胃病又犯了,連床都下不來,讓他趕緊回去。那段時間陳喬偉正忙得團團轉,他負責的一個新的S級連載項目剛剛在公司的APP上線,每周兩次更新的壓力搞得陳喬偉都有點神經質了。當然不只是他一個人,去年下半年整整六個月,公司沒有傳來任何融資的信息,要是那些剛剛創業不久的小公司,別說六個月,就是三個月也足以被壓垮,這是公司走上正軌后最長的一段空檔期。公司里不斷有傳言,上一輪融資的一位重要投資人曾經試圖把公司直接整體合并到另外一家上市公司里面,說白了就是整體收購,這一提議被創始人在會上直接拒絕了。傳言只是傳言,像陳喬偉這種還在“腰部”的員工,對于公司的最高動態當然是不可能掌握的,但是沒有獲得融資肯定是真的。
陳喬偉把母親的電話壓下了,周末回天津,連老婆也沒告訴。下一周,父親親自打電話來,電話那頭的他喘得厲害,像是只有出氣沒有進氣。父親對陳喬偉發出命令,說搞不好今年就是他最后一個年了,讓他務必回家過年。父親說的是陳喬偉一個人,并沒有附帶上他的老婆和女兒。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陳喬偉只能點頭答應。等了半天,那邊沒動靜,才想起來點頭的動作電話那頭看不到。八月份女兒出生,陳喬偉請父母來天津的時候,父親看起來還好好的,怎么就幾個月,連說話都不利索了?陳喬偉自己也三十歲了,對生命的無常也有了一些自己的看法,特別是每次看到各種新聞里那些橫死在工作崗位上的年輕人的消息,看來看去感覺都有些麻木了。有一次中午吃飯,陳喬偉在公司的用餐區遇到一個半生不熟的搞技術的同事,叫“高工”。他倆坐在極不舒服的高凳子上,面對著面,兩人在一層樓,都認識彼此的臉,不打招呼都會覺得不好意思,就在吃飯的間隙聊了幾句。他隨口問高工最近忙不忙。高工笑了笑說,他有半個月都沒離開公司了。陳喬偉看著眼前的“高工”,不知道該怎么回話。之前他就聽說過,技術部的同事每人在辦公室里都有一張行軍床,到了業務忙需要加班的時候,就二十四小時在崗,困了就在行軍床上躺一會兒,醒了隨時接著干。
每天我只有中午能在餐廳這兒看到一會兒陽光,高工說。
陳喬偉“哈哈”幾句糊弄過去,一邊吃著外賣一邊怪自己多嘴,瞎問個什么。
到過年的時候,女兒還不滿半歲,之前他就跟吳晴說好,年底就不回家過年了。接完父親的電話,陳喬偉就打開手機日歷看了一下買票的日期。又打開微信通訊錄搜了一下被他備注為“黃牛”的那個人,幸虧還在。
1月20號,陳喬偉拿著從“黃牛”手里買來的票從天津出發,吳晴從她的旅行箱里抽出兩只口罩給陳喬偉戴上,說車上魚龍混雜,湖北那邊好像有一個什么傳染病。陳喬偉本來不想戴,但是那天天津下雪,從六號樓走到門口還挺遠的,北方的空氣冷,凍臉,想著口罩能遮一遮,就戴上了。直到回到老家之后,陳喬偉才意識到吳晴那天遞上來的口罩有多重要,他坐的那一趟高鐵途徑武漢站,在武漢站足足停了十分鐘,這十分鐘里上上下下的旅客中,不知道潛藏著多少危險。
陳喬偉到家后看到父親坐在餐桌旁抽煙,神情淡定,臉色也紅潤健康,不像是躺在床上起不來的樣子。父親看到陳喬偉,站起來慈祥地笑一笑,說回來啦,我早說過了,不管工作在哪里,過年還是要回來過。
在餐桌上陳喬偉才搞清楚,原來父親通過小學同學的爺爺輾轉知道了陳喬偉在“電視臺”,要不就是在“新華社”,反正是在一個比縣政府還厲害的單位工作。父親連小學都沒畢業,一輩子在天南海北的工地上轉,砌墻、貼地板磚、吊頂,什么都干得不錯,是附近幾個包工頭都搶著要的泥瓦匠,反正這些年來基本就沒怎么空閑過。2018年底吳晴懷孕后,他倆通過剛實施不久的“海河英才”計劃把戶口遷到天津,閃電領證結婚,當月就把房子敲定的時候,父母出了首付的三分之一。父母是土生土長的農村人,陳喬偉拿到裝著那筆錢的銀行卡時,覺得很燙手,那一筆冰冷的數字所承載的東西太多了。父親幾乎從來沒直接問過陳喬偉的工作情況,在他看來,陳喬偉就是在北京打工,跟他在工地上班差不多。好幾次父親都到了河北的工地,也從來沒想著跟陳喬偉聯系一下。當然,這些情況都是母親作為中間人傳遞的。從2017年起,父親沒再出遠門了,就跟著附近的幾個小老板建農民房打打零工。之前年年外出打工的時候,父母跟鎮上的那些人關系都保持得還可以,每年過年那幾天,見面客客氣氣地打個招呼,拜個年,放一掛鞭炮。回來之后,父親已經幾次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跟街坊鄰居發生口角,有兩次還大打出手。母親說父親的脾氣變差了,看不慣的事情比年輕的時候還多,到處惹是生非。但是這一次父親找到了支持他的隊友,一眾人拱著他去鬧,說鬧得越大越好。據母親說,縣政府和信訪辦都是父親帶人去鬧的,工作人員一哄一嚇,村書記還請他們在酒店喝了兩頓酒,就都散了。陳喬偉一細問才搞清楚,原來鎮上推平了離街道不遠的一塊小山丘,拿來建了垃圾填埋場。附近有些愛上網查資料的年輕人查到,垃圾填埋場會污染地下水。自來水的初裝費要好幾千,很多附近的村民還沒裝,就吃各家水井里的水。問題出來之后,相關的負責人把政府和環保部門的批準文件都公開了,貼在宣傳欄里,在那里建垃圾填埋場是合法合規的,也不管村民的反對聲,垃圾就一車車地往里面運。后來有人找到了一個辦法,選了幾家水井里面的水去縣里做檢測,水質全都不過關,重金屬超標。于是大家又團結在一起想去鬧。就在這個關頭,父親聽到了兒子陳喬偉在“新華社”工作的消息,便逼著母親打電話過去讓他回來,后又親自裝病把兒子騙回來,順便在老家過年。陳喬偉面對喝得兩邊臉頰更加紅潤的父親,不知道該跟他說什么。他唯一想的是,要是他買明天的車票回天津,父親會不會再也不認他了。
想是這么想,既然都回了,第二天就走肯定是不可能的,當天晚上陳喬偉就買了正月初二的返程票。隔一天,沒想到事情有些不妙,網上都在傳言武漢再次爆發了“非典”。隨后的事情就像夢一樣,陳喬偉就這么糊里糊涂被公司指示去參加本地抗疫,他每天都待在臨時搭建的執勤塑料棚里面,整個街道都像是死了,沒有人進也沒有人出。食物和日用品這些東西都有專人送上門,他想不通自己呆坐在那個棚子里面是為了什么。他坐在棚里唯一干的一件事就是刷手機上的新聞。
陳喬偉看著不遠處坐在釣凳上的陳卓,他還是不相信車載錄像里那個男人的聲音就是他。他甚至懷疑,他跟吳晴是不是還沒到天津之前就已經搞在一起了,要是這么一想的話,那小威也有可能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難道自己還要像那些什么狗屁小說里寫的那樣,偷偷去做一下親子鑒定?
水面上的浮標一點兒動靜沒有,陳喬偉卻感覺自己的眼睛在晃動。要是前年的西紅門不發生火災,北京就不會清理地下室,要是不清理地下室,自己就不會半夜在小區外面遇到拖著大箱子的吳晴。要不是當時自己多管閑事……陳喬偉越想腦子越亂,這個陳卓,老是說他是吳晴的同學,但是從來沒說是什么時候的同學,小學、初中、高中還是大學?有那么一瞬間,陳喬偉內心浮起了一個很邪惡的想法:走過去,趁陳卓不小心將他按到水里,然后坐在他身上。他記得吳晴提到過,陳卓是不會游泳的。
陳卓提前有準備,往池塘里打了餌窩,沒一會兒就開始不停地上魚,他手忙腳亂地忙成一氣,連回頭看陳喬偉的空隙都沒有。釣到十點多鐘,太陽開始變毒的時候,陳喬偉就收了桿,把魚護里的幾條羅非魚都放了,一條不留。陳卓提了提自己的魚護,好像有點兒舍不得,但也放了。兩人往停車場走,陳卓顯然感覺到了陳喬偉有點兒不對勁。陳喬偉把車鑰匙遞給陳卓,說回去你開。陳卓看著陳喬偉的眼睛,點了點頭。
明天中午別忘了,小威周歲,酒店的地址我發你了。陳喬偉看著車窗外說。坐在副駕駛座上,他感覺有些別扭,想起視頻里的畫面,吳晴坐的就是這個位置,那個姿勢,他和吳晴還沒做過呢。
過年那段時間我不在,都是你送吳晴去的醫院。他突然把話頭掐死了。
陳卓若有所思。也許是心理作祟,陳喬偉感覺他似乎有些緊張。
午飯之后,酒店那邊負責對接的工作人員問陳喬偉視頻資料準備好沒,按照天津這邊的慣例,周歲生日宴開頭的時候有一個簡短的儀式,要在宴席大廳的投屏上播放一段孩子成長的影片。趁著孩子午睡的時間,陳喬偉把車載視頻里的那段視頻拷了下來,放進自己的U盤里,剛好明天在天津的這些親戚朋友也都認識陳卓,大家就一起看吧。
做完這件事,陳喬偉感覺懸在半空中的那顆心終于落定了。下午,他終于睡了一個安穩的好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