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近日整理蘇老（蘇步青)舊居之遺存手澤，發現題名《帶溪詞稿》殘稿一種，甲、乙兩卷未見，僅存丙、丁、戊三卷。經與蘇老手跡核對，可以判定此稿確為蘇老親筆手書。

1994年北京群言出版社出版的《蘇步青業余詩詞鈔》系蘇步青生前親自編訂，分前后兩篇，前篇為詩鈔，收詩作444首，后篇為詞鈔，收詞作60首，是目前所見收錄蘇老詩詞最全的版本。而《帶溪詞稿》則是一部早年的未刊殘稿，現存殘稿各卷所收詞作，分別為：卷丙收24首，卷丁20首，卷戊24首，合計全稿共收詞68首。前后依年代排次，其中卷丙所收第一首《水龍吟·細雨》，作于1944年前后；卷戊所收最后一首《菩薩蠻·蘇聯宇宙火箭上天喜賦》作于1959年1月。可知此稿寫作時間大致在1944年至1959年間。

通過《蘇步青業余詩詞鈔》詞鈔部分與《帶溪詞稿》的比較，發現一些差異：其一，《帶溪詞稿》中的不少詞作，未被收入《蘇步青業余詩詞鈔》。據統計，《帶溪詞稿》中的48首詞未見于《蘇步青業余詩詞鈔》，已經超過了《帶溪詞稿》所收詞作數的一半。而如上所考，《帶溪詞稿》所收詞作的撰寫時間，僅在1944年至1959年，這與蘇步青101年的漫長生涯相比，那只是很短的一段歲月，如此算來，在蘇步青親自編訂的《蘇步青業余詩詞鈔》里，已被刪落的各個時期的作品究竟有多少，實在還是個問題。其二，就組詞而言，《帶溪詞稿》中共有七組詞被收入《蘇步青業余詩詞鈔》中，但這些組詩在收入時都存在程度不同的刪減現象。如《業余詩詞鈔》中《鷓鴣天》只收了原作兩首中的第一首，又如《木蘭花慢·胡玉堂君臨行贈畫一幅填此致謝即以送別》只收了原作兩首中的第二首。其三，《帶溪詞稿》與《業余詩詞鈔》中均加收錄的20首詞作，其中一些詞作或多或少都已經過作者修改，其中既有具體文字的修改，也有刪改題注的情形。

然正因此，《帶溪詞稿》的發現為我們更加深入地理解蘇步青的詩詞創作、生平及交友提供了上佳的素材。首先，從《帶溪詞稿》到《蘇步青業余詩詞鈔》的刪改中，能夠對部分詞作的原初面貌有一定的了解，從而也見到了蘇步青在詩藝上更趨成熟的一種歷時性面貌。可選取《帶溪詞稿》中的《念奴嬌?和琢如韻》與《蘇步青業余詩詞鈔》的改作進行比較：

念奴嬌 和琢如韻

海東三島，自金彈落后，煙消云歇，萬里怒濤爭裂岸，淡日西風悲咽，折戟沉沙，降旙出壘，遺恨君休列，櫻花開謝，幾番成敗余跡。回首禾黍離離，凋零故國，涕淚空憐恤，莫遣跳梁狐鼠輩，更向神州飛檄。惟有元元，辛勤八載，樹此煌煌業。浙江歸去，戰塵還。（蘇步青《帶溪詞稿》）

念奴嬌 一九四五年抗日戰爭勝利后作

東海三島，自金彈落后，煙消云歇。萬里怒濤爭裂岸，淡日西風悲咽。折戟沉沙，降旙出壘，遺恨君休列。櫻花開謝，幾番成敗余跡。回首禾黍離離，凋零故國，涕淚空憐恤。莫遣峨嵋觀戰者，更向神州飛檄。惟有元元，譬成上帝，樹此煌煌業。浙江歸去，戰塵還倩潮滌。

（蘇步青《蘇步青業余詩詞鈔》）

就單首詞作而言，蘇步青修改的情形往往是在原作的基礎上，字斟句酌地更換個別文字，以使舊作在藝術上臻于完美的境界。如改作以“東海”替換“海東”，以“峨眉觀戰者”替換“跳梁狐鼠輩”，以“譬成上帝”替換“辛勤八載”，不僅辭采勝于原句，而且整首詞的立意無疑比原本更為明確，突顯人民群眾才是抗戰勝利的決定力量。這首詞作于1945年8月，日本無條件投降，浙江大學的教授們聞之振奮，錢寶琮寫了《念奴嬌·日本于8月10日向同盟國乞降感賦》，蘇步青步錢寶琮之韻而填此詞。

而《帶溪詞稿》所呈現的未經刪改的組詞，或可校正以往解讀上的一些誤區。如《浣溪沙》三首，收入時只保留了舊作中的第三首，且刪去了“一九五八年清明前后作”原題下小注。周斌武先生閱《蘇步青業余詩詞鈔》，解讀這首《浣溪沙》時，以為“斷腸人在海西邊”一句中“‘海西邊’的‘海’指臺灣海峽，海東有哥哥，海西是弟弟。”（見《讀〈蘇步青業余詩詞鈔〉》，載1998年《復旦學報》第5期）現從原作三首組詞來看，其實不然。原作第二首詞后蘇步青所撰附記云“惠之長女嫁玉島，常遞母書，二月十二日是惠之生日，金岡其生地也。”可知這組詞為蘇步青懷念遠在日本友人智惠子而作。

值得注意的是，從《帶溪詞稿》到《蘇步青業余詩詞鈔》，更多刪落的還有一些類似酬贈唱和之作。晚年的蘇步青以更為成熟的藝術鑒賞眼光刪除了作品，然實際上有些作品我們今日讀來仍頗有助于進一步了解蘇步青的生平及交友。如卷丁第二首《滿庭芳·為盧慶駿催妝》：

帶綰同心，妝成比目，洞房今昔清秋。鵲橋雙渡，銀漢入窗流。舊日江南好景，萬千里，巧合良儔。初圓夢，花滿京口，皓月照揚州。幾生修到此，佳期長記，素愿終酬。借纖手調素羹，無限溫柔。笑問盧郎彩筆，論文罷，還畫眉不？ 會須看，百年偕老，歸泛五湖舟。

這首詞是1944年蘇步青為高足盧慶駿與張復生大婚所作，寫得別具章法，飽含祝福。1931年盧慶駿考入浙江大學數學系，師從陳建功和蘇步青。1934年他因參加學生進步斗爭面臨校方開除，時任數學系主任蘇步青憤而遞交辭職書，表示如學校開除盧慶駿，他即辭職，最后迫使當局收回了開除的決定。蘇步青在后來追憶此事時講到“他們敢于同反動勢力斗爭的精神，更使我感動，因而我也不知不覺地加入到他們的革命行列之中。”1936年8月，盧慶駿由蘇步青薦舉，畢業留校任教。詞的下闕“幾生修到此，佳期長記，素愿終酬”一句謂盧慶駿與同畢業于浙大化學系的女友張復生相戀多年，因戰亂遲至1944年在貴州湄潭結合。有情人總成眷屬，祝福之語，溢于言表。而“借纖手調素羹，無限溫柔。笑問盧郎彩筆，論文罷，還畫眉不？”則將新人的幸福之態呼之欲出，戲瘧之中更見逸趣。催妝詞是蘇步青一生詩詞創作中頗為少見的，更為難得的是，該詞寫于烽火歲月里的黔邊，也是蘇步青與盧慶駿甘苦與共、情同手足的珍貴記憶的見證。

又如《陽關曲·送熊全治弟赴美三十四年雙十節》：

故人今向玉蓬瀛，杯酒天涯且共傾。鐵機日逐幾千里，無復陽關腸斷聲。

舊園桃李正芬芳，底事殷勤更渡洋。料應萬里錦衣夢，猶繞黔邊求是堂。

客中相送倍單孤，況是神州未退胡。水云一舸再逢日，期在當年西子湖。

這組小令寫于1945年送別學生熊全治赴美之際。在西遷歲月中，由蘇步青和陳建功倡導的數學討論班并未因條件困難而中斷，戰時條件艱苦，蘇步青“就把學生找到山洞里，他們搬來兩條木板凳，圍著一張石桌，就討論起來。”熊全治就是“當時在山洞里參加討論班的四位學生”之一，其他三位是張素誠、白正國、吳祖基。這組《陽關曲》詞情懇切，言短意深。第一首敘述師生臨別，杯酒相送，情意至殷；第二首預想遠在重洋，不忘初心；第三首則是期盼學成歸來，西子湖畔再重逢。1982年美國里海大學教授熊全治回國，特地看望恩師蘇步青，對當年曾因討論報告準備不充分而被蘇步青訓斥的歷歷往事，他記憶猶新，感激萬分，“幸虧40年前蘇先生痛罵了我一頓，把我給罵醒了，否認也許不會有今天的成就。”這或是對蘇詞“料應萬里錦衣夢，猶繞黔邊求是堂”的別一種詮釋。

再如《阮郎歸·酬錢琢如教授用錢公子煦原韻》：

結廬爭許綠湄嘩，欄邊鷺影遮。問君何事更堪夸，風流承謝家。高臥處，葛巾斜，無官好聽蛙。一宵歸思繞天涯，吟聲涼透紗。琢如近吟《歸思》有“便從三峽尋詩去，應是秋深落木寒”之句，故戲及之。

錢寶琮，字琢如，浙江大學數學系教授。1943年與蘇步青一道發起湄江吟社。兩人在授課與科研之余，常有詩詞唱和。1943年錢琢如從教十五年，蘇步青曾作《水調歌頭》以賀之。《帶溪詞稿》中《阮郎歸》原作為兩首，收入《蘇步青業余詩詞鈔》時只保留了舊作中的第二首，題注改為“一九四六年夏在湄潭作”。原作第一首中“問君何事更堪垮，風流承謝家”意指錢琢如公子錢煦亦善吟詠，而“一宵歸思繞天涯，吟聲涼透紗”寫錢琢如的故園之情。1946年5月，浙大開始復員，教職員亦去大半，當時蘇步青和錢寶琮尚留湄潭。錢寶琮有感而發，曾作《歸思》一首，其中“便從三峽尋詩去，應是秋深落木寒”句，想象自己回程江南，途徑三峽當是落木蕭蕭的深秋時節。蘇步青借此戲謂錢氏留黔過夏，閑臥聽蛙，然心底深處仍是歸思心切，寫得自然而有思致。

《帶溪詞稿》殘稿保存了蘇步青早期68首詞作的原貌，某種意義上填補了蘇步青在創作軌跡上歷史性面貌的缺失，為我們考察這位數學大師的生平及交友提供了新的第一手材料，即便是酬贈和韻之作，其詞作背后亦有值得追尋的精神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