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去榮華之前，知道那里出了個陳天華。驚世駭俗的“滔海”斗士，就是榮華深處、資水之濱的倔強小哥。

船過榮華，知道這里有個龍灣國家濕地公園。漂行資江，遠望它的山河表里凝神思考，這浩渺水域怎么就成了世人驚羨的“龍鳥”故里？

上了榮華的岸，知道現任鄉黨委書記叫扶新華，模樣樸實，行為很親民。問他為啥有此姓名，他風趣地回答：“扶，扶貧的扶，幫扶的扶。新華，新中華。扶貧扶出一個嶄新的中華。先祖取姓有遠見，父親取名能預見。我既有寓意深刻的好姓名，又置身精準扶貧的好時代，當不負家聲所愿，不負民聲所托，揚鞭催馬，踐行使命。”

走進龍灣村，知道駐村隊長叫謝桂生，婁底市公安局老民警。濃眉大眼，慈眉善目。國字大臉，軍人涵養。他在龍灣扶貧三年，已成為村民的“謝哥”，資水的“船工”，濕地的“畫家”，鷺鳥的“摯友”。龍灣新村由白大和易龍兩個自然村合并而成，全境資水環繞，交通不便，經濟滯后，是國貧縣里的省貧村，七百四十三戶兩千四百八十六人中，貧困戶就有八十七戶三百零三人。桂生說：“剛到龍灣時，身上的壓力比潛到江底的水壓還要大。我和年輕隊員劉浩波、羅潮波一道，一聲不吭扛起來，咬緊牙關挺起來，負重加壓干起來。我們發誓，一定將龍灣涂滿幸福的色彩。”

本來很傳統的桂生，在駐村幫扶的垅畝中，種出自帶光芒的浪漫，皎潔而潤朗。

雄獅一吼震中華

白鷺從大井溪的江洲上飛過，發出悠長的心靈慨嘆，百年前的音聲與今一樣，充滿追求國富民強的時代愿景。

水面上山色空濛，遠黛近綠，是那種“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的模樣。深沉的水底，至今還保存著大井溪淹沒前的前情往事。“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水上水下蘊含著自然和人文的真正意義，我很想辨識這里的“水樣年華”，卻不知怎樣表達才能抒發自己的心境。

這片水表象平靜，連鳥都不肯破壞出奇的靜謐，不飛不鳴，保持時空的波瀾不驚。但水下卻有一個驚天動地的過去，隱藏著一位中國近代革命家的初心和吶喊。陳天華，榮華鄉原栗樹鳳陽坪人，后屬龍灣村，因為修建資江龍溪庫汊，村民由低谷處遷到河對岸高坡上的另一個村，為了紀念他，村子改名叫天華村。陳天華就在這片江湖中出生長大。

劉長青是龍灣村的黨建和扶貧專干。他說，當年他曾祖父和陳天華在大井祠堂同學三年。天華臉上黑豆密布，大伙兒叫他天華麻子。他母親早逝，父親是位塾師。因家境貧寒，天華課余得提籃叫賣以補家用，但他好學不輟，把讀書看得比活下去還重要，除了讀父親教的《三字經》《百家姓》《千家詩》《聲韻啟蒙》外，還見什么就讀什么，他的思想很開放，接受新生事物很快。

陳天華短暫的一生向水而生，與水為伴，視水為命，尋水而行，滔水而死。寬宏的溪水、河水、江水、海水，包容了他的向往，警醒了他的追求，見證了他的經略。搖毛板溯資江，他到新化資江書院和新化實學堂刻苦攻讀，深受維新思想影響，成為變法運動的擁護者；走水路順湘江，他到長沙岳麓書院、求實書院和師范館求學尋路問道；漂汪洋渡扶桑，他官費留學日本東京弘文學院師范科。最終在日本東京大森海灣蹈海殉國，時年三十歲。由愛國者鍛造成革命家，他寫下萬言《絕命書》，鼓勵“去絕非行，共講愛國”。他留下《警世鐘》《猛回頭》，喊出“改條約，復稅權，完全獨立；雪仇恥，驅外族，復我冠裳”。他帶著“以死警世”的信念決絕人世，我不知道臨了，他的眼前是否閃現家鄉那江那鷺那人……無數海鷗在空中盤旋，發出陣陣哀鳴，它們看著陳天華一步一步從淺水走向深水，一直走到淹沒自己的盡頭。他死后經年，舊民主主義革命者和新民主主義革命者前赴后繼，拋顱灑血。風云百年后，他的遺愿得到全面實現：條約已改，稅權已復，完全獨立；血仇已報，外寇已驅，冠裳全復。而今，包括他家鄉在內的華夏神州，已是一片富庶，滿目琳瑯。湯湯資江看過滄桑離亂，看盡人間至味，正用歡快的流淌告慰早逝的英靈。

陳天華有一部沒有登載完畢的小說，名叫《獅子吼》。小說構造了一個夢，描繪他心中的共和國：“他走到一處，看見‘共和國圖書館’的牌子，里面不知有幾十萬冊的書，其中有一巨冊，金字標題《共和國年鑒》，全國有三十多萬所大小學堂、六千多萬男女學生；陸軍、海軍，軍艦、潛艇、空中戰艇等，鐵路，郵局，輪船……”

這些，今天都擁有了，而且遠遠超越了。

桂生解釋，陳天華的《獅子吼》，就是他的強國夢。我點點頭。如今我們正延伸和擴充他的愿景，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而努力奮斗。

《猛回頭》最后說：“或排外，或革命，舍死做去；孫而子，子而孫，永遠不忘；這目的，總有時，自然達到。”

志士濟滄海，破浪會有時，自然達到，已經達到。

繪在墻上的夢想

“只要看到一條彩色飄帶般的公路，那就表示，龍灣新村到了。”桂生自豪地介紹。

沒錯。我凝神盯著的公路，突然變成斑斕的五彩絲帶。草砂路面上，五道彩虹瀟灑前行。兩邊是白色的邊界線，中間三線并行。黃帶居中，或實線或虛線，提示交通規則。左線赭黃色，右線湖藍色，與黃色中線相依相伴，相向而行。我問桂生，中線和邊線的作用我懂，另外兩條線有什么寓意嗎？他回復，沒有實際作用，就是制造浪漫，創造美妙。美麗的“五線譜”在青山和沃野之間起起伏伏，曲曲折折，鋪展了龍灣人對生活的追求，延伸著資水人對未來的憧憬，像曼妙的曲譜，似奔騰的軌跡，是升騰的人氣，如沸騰的情懷。

桂生說，不僅路有情調，墻也搶眼。你們左右瞧瞧，會感覺自己進入了涂滿聲色的油彩世界。

所有房舍的左右兩面墻，都被涂滿陽光、個性、青春的色彩，那是老百姓的心事、情事和樂事。有“五福臨門”，鮮明突出的“長壽”“富貴”“康寧”“好德”和“善老”畫在墻頭，寄付心頭。有“綢繆束楚，三星在戶”，星星璀璨，連窗欞和窗臺都被納入設計中，成了星的“星”。當然，更多墻畫展現的是水鄉特色、濕地景象。“墻頭鳥”特別多；一只呆鵝夸張地揚長脖子，曲項向天歌；兩只鴛鴦在粼粼清波中彼此戲弄，眼神透露情意；三五只池鷺掠過水面，嘗試著沖刺昊空；一行白鷺上青天，劃出千年修來的光影；百十只各色鳥兒呦呦啾啾，形態各異，點點墨色盡是生動，條條色帶都是力道。

桂生說，二〇一九年村里邀請中央美院的藝術家來這里量體繪制。領頭的于雨田是中央美院壁畫系副教授，他帶著研究生為龍灣村創作了五十八幅墻體畫，色感極其濃烈。老百姓開始不太愿意，千百年的保守觀念固化了他們的視野和感受，但當畫完一戶人家，壁畫與自然、人文融為一體時，村民心動了，行動了，好酒好菜地請藝術家為自己家里家外涂鴉創作。桂生說，這是村民繪在墻上的念想，如今的龍灣村啊，變成了油彩村。

龍灣村真的什么地方都敢用色。墻體，路面，灘頭，洲中，船篷，都有。謝桂生笑著說，繪在墻上的夢想，畫在路上的浪漫，扶在手上的滿意，寫在臉上的幸福，刻在心上的感恩，這“五上”是龍灣村變遷的真實寫照。

“美景是描繪出來的，幸福是奮斗出來的。”桂生最想和村民群眾講這句話。雙手沒了手掌的陳代云，是村里出了名的貧困戶。桂生來他家蹲點了，激發他的勤勞、勇敢和智慧，支持他養鴨養魚，種植橘柚、獼猴桃、黃桃、梨子和櫻桃，開辦農家樂。如今他徹底甩掉貧困帽，成為脫貧致富的帶頭大哥，創新創業的行家里手。

村黨支部書記孟輝說，在婁底市政府辦、市公安局和駐村工作隊的指導下，村里有了自己的農業公司，有了現代農業產業園和采摘園，農業和旅游有機融合，相互推動，以農強旅、以旅強農，帶動全村經濟的快速發展。綜合投資五千余萬元，修好停車場、龍灣驛站、房車露營基地、村級黨群服務中心、游道、風雨鐵索橋等景觀和設施。村里連續兩年被評為湖南省美麗鄉村創建村、婁底市脫貧攻堅“示范村”。

桂生說，幾十個項目，從立項、招標、項目實施、資金來源、矛盾糾紛調解，他都得親力親為，鞍前馬后。二〇一八年他在龍灣工作了兩百八十一天，二〇一九年工作日達兩百九十一天。“朝九晚五”變成了“朝五晚九”。桂生由衷地說，心路哪有彩路那樣浪漫，扶貧哪有涂鴉那么信手。這些色彩都是用心用情描畫出來的，是國家、地方、基層和幫扶單位融合發展的結晶。

夢里水鄉鷺鳥情

龍灣國家濕地公園是上天賜予新化的瑰寶，這種河流、湖泊、森林都連在一起的復合型濕地，南方罕見。總面積2504.9公頃的“自然肺葉”，是區域內蓄洪防旱、降解污染、調節氣候、保護生物多樣性的“深度加工廠”，作用巨大。

人間仙境今何在，龍灣美景入畫來。桂生告訴我，俯瞰龍灣濕地公園，就像一條騰云駕霧的蛟龍，長約十公里，體態矯健，龍爪雄勁，騰飛在榮華和瑯塘兩個鄉鎮。頭上有博山，龍灣村就在這個核心部位。口旁有須髯，頷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鱗。這些須、珠、鱗、爪，都由藍藍的大小湖泊、溪流、河道組成，龍身則是悠長的資江。

桂生陪我來到大井溪，眼前江水如鏡，他說，這是資江的“褲衩”，其實叫“庫汊”，枯水期蓄水，豐水期泄洪，調節上下游水量，兼能發電輸電。三四月份，水放掉后，露出河床小洲。水沒了，花就露頭了，處處生長著紫云英。天生冷艷凝青玉，墨綠微青葉厚圓。秉性溫和綻紫花，翹搖應得一詩語。天性爛漫的紫云英爭相勃發，靈秀的花朵紫白相間，燦若云霞，數千畝沿著資江兩岸二十公里連綿不斷，像兩條紫色絲帶，伴隨碧水蜿蜒，美不勝收。“褲衩”環著龍灣村，就像人的胃部，胃腔體形很大，水量充裕。往外則被小山包隔離成閉環的小水池，自成一域，呈放射狀，天然隔，自然圍，每個間隔的池子就是鳥的私密空間，我在船上數著：“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一共十八個。” 船過江洲，秋水淹過洲心。一排排意大利白楊在水中搖曳，落葉飛逝。時近中午，鳥們需要打盹，禿禿的枝干上立著很多夢中之鷺。散落在大樹上的這些精靈，錯落有致，綴滿樹群，就像一朵朵綻放的白花。經過每個“私房”時，汽笛都會長鳴，驚起一灘又一灘鳥兒，飛旋著掠過山頭。

桂生告訴我，工作隊來了后，不僅加強了對村莊的治理力度，還加強對鳥和水生態的保護。公安局派單、派車、“派對”，捐贈六輛警用摩托，培訓村里基干民兵，組建全國首家村級摩托車護村隊，每天環村巡邏兩次。還購置幾艘巡邏艇，成立候鳥和水生態保護巡邏隊，每天數次，周旋在山水和鷺鳥之中。

謝桂生待群眾如親人，待鳥兒也如親戚。他這只旱鴨子能喊上很多鳥名。站在江邊，各“鷺”貴賓聞訊紛至沓來，鷺鷺相親，他掰著手指頭“報數”：大白鷺、小白鷺、牛背鷺、池鷺、夜鷺、灰鷺、藍鷺，還有其他鳥族，比如山和尚、胡哱哱、藍魚狗、花梨鷹、鷂子、鴛鴦、青條子、斑頭鵂鹠、綠頭鴨。一百三十多種鳥在這里歡樂聚會，或起舞盤旋，或嬉戲覓食，或停駐水邊，或站在樹頭，與綠水、青山、民居構成了一幅充滿詩意的生態畫卷，如一幕“鷺舞龍灣”的原生態實景劇。

我看不清任何一只鳥的真實面目，更沒法弄懂鳥兒說什么，只知道它們很快樂、很活躍、很自由。高爾基說：“我愛鳥的生活。”謝桂生說：“我愛有鳥的生活。”

在龍灣，扶貧不僅讓貧困群眾過上好日子，還讓鳥兒過上安穩日子，是龍灣之幸，榮華之福。

最是斑斕龍灣村，五顏六色盡朝暉！

（該文發《湖南文學》2021年增刊“青山碧水新湖南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