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 世

山峰起伏

時間的鋸齒

仍然緩緩加深

輪廓作為痕跡的一種

在黃昏中呈現

 

雙頭白鹿

曾在一座山峰短暫現身

數月不息的大雪中

有它的梅花狀蹄印

 

操持方言的人

曾經目睹過它

在越來越薄的地方小冊子中

也有它模糊的印記

 

塵世累積著晨霜

濕嗒嗒的

毛手毛腳的婦人，在中午或者晚上

偶然打翻了一兩只瓷器

山下的人越來越多

山上的新聞越來越少

只有旅人和閑人

偶爾看看頭頂之上的事情

 

笨拙的手

那位父親的手

顯得有些笨拙

小女孩騎在他的肩上

隨著步伐而左右微微歪斜

 

在她看來，這個小鎮是歪斜的

人群也是搖搖晃晃的

父親的手還不習慣

忽左忽右地輕輕扶著她

 

從頭頂上看下去

人群有些矮了

那些蔬菜和水果

也微微變形了

 

不遠處的菜園

耗費了一雙又一雙手

正在剝蠶豆的人

動作不可能更快了

總有些手是笨拙的

 

綠色的豆子，偶爾迸射出來

菜園的土路剛剛修整過

昨夜遺落的蝴蝶翅膀

也是嶄新的

 

小地方

這是一個小地方

游客卻越來越多

本地的，男人穿黑衣

女人著白裙

 

風無時無刻不在吹著

人群反應不大

但是液態的黑布和白布

到處都是

 

湖的對岸，有成片成片的屋頂

它們都是白色的

那些只裝載游客的船只，是銀白色的

碼頭用水泥剛剛重鋪了一遍

 

剛好梨花開得到處都是

枝干仍然是黑色的粗糙的刺手的

湖中有活的游動的，也有死去的沉淀的

魚骨、木塊、泡沫、瓷器碎片、蝦殼

以及剛剛過期的日常生活

 

這里面每天都會遇到各種倒影

有活著的人，也有死去的人

這片湖水，自從杜絕了野泳之后

水面越來越白了

也越來越黑了

 

轉 身

我轉過身去

如同多年前，矮小的父親

站在漸漸高起來的鄉村磚墻上

正等著我，把一塊塊磚頭

準確地

扔到他的手中

 

有一年，大雨之下

一面土墻坍塌

我和父親第一次無礙地

看到了外面的河溝和村鄰

讓人恐慌的直接

 

多年來，總是在困倦或睡夢時

他等待我，再次彎下腰去

撿起磚頭

然后

起身

揚起臂膀

把它們再次拋向空中

 

另一雙手，一直在空中張著

有些東西，時時落在上面

但那并不是，命運本身

 

一個來自小鎮的人

他來自小鎮

確切地說來自小鎮西側的山麓

他的職業是護林員

舞臺上的聚光照著他

可他的衣服和面孔仍然是沉黑的

 

他一直低著頭，像是認罪

偶爾吃力地吐出幾個字

甚至，有時他會輕咬嘴唇

他把日常的自己帶到了舞臺上

 

這是一個沉默的人

常年住在山上

他認識的草木和鳥類

比人多

小鎮的家，他半個月回去一次

“家里太吵了”

 

一個人習慣了

面對那些樹木和峭巖

更多的時候是在黑夜里

唯有頭頂和山頂、山頂的星空

他短暫的，交換過眼神

和輕輕的喘息

 

反光的對立面

一年冬天

雪剛好落在山頂凹陷處

月余，人們望著雪山

不盡的虛空之物

如此真實

 

松針在背后的山坡

一次次落下

草叢中一些奇異的羽毛

沉落，翻卷

又再次輕輕飛升

 

雪野的山頂

人世有了越來越多的反光

越來越多的對立面

以及陌生之物

 

無為無不為

滇西北高原的甘蔗

給這條人跡罕至的路

留下甜的碎屑

兩個巡山工人的迷彩服和一段橫木

隔開鬧市和游人

這條石子砌舊的百年古路

泛著嶄新的時間之光

路表光滑，中間有些凹陷

兩側鋪滿了

更多的掉落的松針

枯黃、松軟、濡濕

蒼山深處，越來越多的松樹

越來越濃的松脂味道

 

來回八公里，只有我們兩個人

還有幾只路過的松鼠和它們的毛尾巴

路走到盡頭了，山頂即是天竺寺

白色的告示糨糊還未干透

提醒人們戴口罩

方丈正在閉關，本寺不對外開放

 

巡山人正收拾起他剛剛彈完的三弦

好不好聽，我們都沒趕上

“無為無不為”

這是懸崖之上修行者的踏空之聲

回頭下山，庚子疫病橫行

鬧市的喧嘩越來越響亮

無為寺，救疫寺

墻壁剛剛粉刷一新

 

暗灰物質

灰塵是如何緩慢落在

西南方冷徹的屋頂上的

寒冷中的人更愿意閉目養神

不必有浩然之氣

地窖更深處

已沒有可供冬藏之物

寒冷從更黑更深處滋生

中年的腿

羊皮護膝已經磨損了大半

黃昏在光線中微微抖動

 

沿著窗外的水泥路

可以抵達一個緩坡

在更大面積的灰暗中

刺桐不多不少

灰褐色的枝干

漸漸飽蘸夜晚的濃度

 

有些房子

人死了，徹底地空出來

或大或小的窗戶更加昏暗

再沒有人來小住或安眠

地震剛剛過去

不明所以的灰冷之物

正四處飛散、回旋

又慢慢落下

 

高原湖

遠方的人們

一次次來到山中

似乎為了過上一種

真正的生活

 

斜坡在緩緩抬升

生活的另一面

藍霧樹開著不大不小的花朵

偶爾有人經過

看不出是本地人還是異鄉人

天冷下來

他們大多穿著灰色或黑色的衣服

 

高原湖泊

白天里閃著耀眼的光片

大風越來越猛，山間草木動蕩

湖水的氣息吹送過來

越來越多越來越厚的

山間晚云

 

【霍俊明，河北豐潤人，中國作協詩歌委員會委員，《詩刊》社副主編。著有詩集《轉世的桃花——陳超評傳》等，編選《先鋒：百年工人詩歌》《年度詩歌精選》《天天詩歷》等，曾獲國家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