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醒來，恐龍依然在那兒。”

這篇由一句話構成的故事《恐龍》被稱作世界上最短的小說，或許人們對此早已有所耳聞。這行小說的創(chuàng)作者，危地馬拉作家奧古斯托·蒙特羅索（Augusto Monterroso，1921—2003）在西語世界也是公認的文學大師。波拉尼奧給故事創(chuàng)作者提出的建議中就有“必須閱讀蒙特羅索”（這句話中提到的其他兩位作家分別是胡安·魯爾福和加西亞·馬爾克斯）。這位身材矮小的作家十分擅長創(chuàng)作篇幅短小的作品，是不折不扣的微型故事創(chuàng)作巨匠。但他的才華不止于此。散文、小說、回憶錄、寓言故事、（偽）人物傳記……蒙特羅索靈巧地游走在不同題材和不同體裁之間，用最簡單的詞匯和語法完成最精妙的作品。

奧古斯托·蒙特羅索

2021年12月21日是蒙特羅索誕辰一百周年，我們不妨借此機會，從蒙特羅索本人的文字開始走近這位機敏智慧的中美洲作家。“身高與詩歌”（Estatura y poesía）是1972年出版的文集《永恒運動》（Movimiento perpetuo）中的一篇，文如其名，這篇文章便是由蒙特羅索對身高和詩歌之間關系的聯(lián)想展開。除此之外，根據(jù)文章的敘述，在某些關鍵信息處追加了對于蒙特羅索生平、寫作風格和創(chuàng)作觀念的介紹。

身材矮小的人都有一種第六感，使他們能在第一眼就彼此相認。

——愛德華多·托雷斯

“如果不踮腳，我就只有一米六。我從小就個小。我爸不高，我媽也不高。”1921年12月21日，奧古斯托·蒙特羅索在洪都拉斯首都特古西加爾巴出生。他的父親維森特·蒙特羅索（Vicente Monterroso），有著破碎的文學理想和政治抱負，創(chuàng)辦了最終停刊的雜志，結識了很多與他類似的失意藝術家，過著依賴酒精的放蕩生活。母親阿梅利亞·博尼利亞（Amelia Bonilla）是洪都拉斯人，受過良好教育，包容著他的父親，照顧著家庭。蒙特羅索就在雜志印刷社的油墨味和母親的讀書聲中度過了童年。

十五歲的時候，我意識到我會長成一個矮子，于是把別人推薦的運動做了個遍，這些運動沒讓我變高，也沒讓我變壯，不過卻讓我胃口大開。這可就難了，因為那個時候我們家非常窮。雖然我不記得我挨過餓，但是可以肯定，我在青春期里充足地度過了營養(yǎng)不足。一些照片（也不一定非得是模糊的吧）可以證明這一點。說這些是因為，如果那個時候我不是吃得多點，而是吃得好點，或許我的身高能更像樣點。

1936年，蒙特羅索一家搬到危地馬拉。不久，父親的去世使得家庭處境變得更加艱難。十五歲的蒙特羅索開始到肉店打工，凌晨四點開工，晚上六點收工，一年工作364天。幸運的是，肉店老板對這位熱愛文學的小孩十分寬容，默許他偷閑閱讀。早早輟學的蒙特羅索就這樣不斷進行自我教育：上班偷偷看，下班去圖書館看，來回的路上思考看過的內容。“到了二十一歲，一天不少，我就認輸了，不做運動了，去投票了。”雖然等到二十一歲才去投票，但是蒙特羅索在此之前就已經開始投入與政治相關的活動。他加入危地馬拉青年藝術家和作家協(xié)會，反抗豪爾赫·烏比科（Jorge Ubico）的獨裁統(tǒng)治。他的反抗得到了制裁。1944年，蒙特羅索入獄。成功越獄之后，蒙特羅索開始了他的流亡生涯，在墨西哥結識了許多文人朋友。

“眾所周知，除了討厭的個別人，中美洲人一般都不高。”蒙特羅索常被介紹為危地馬拉作家，危地馬拉也確實是他為自己選擇的國籍。然而，蒙特羅索一家早年頻繁在中美洲五國穿梭，每個地方對于蒙特羅索而言都是熟悉的，他在哪里都不覺得自己是“異鄉(xiāng)人”。他是中美洲人。“不管怎么說，這都不是種族的問題。在美洲，身高上比得過歐洲人的土著民大有人在。實際上，是窮和隨之而來的營養(yǎng)不足，以及一些其他沒那么奇特的原因，使得每當我和我的同胞們想要證明小個子不一定因為個子小而不勇敢時，都得抬出拿破侖、馬德羅、列寧和卓別林的名字。”

在有關我矮小身材的笑話中，我往往是受害者，為此我感到高興和欣慰，因為這讓我覺得我什么都沒做就給我那些悲傷的朋友們帶來了片刻的歡愉。我要是想到了，就也拿自己開涮，然后這些笑話又會從別人那里傳回我的耳朵。

“幽默”是評論家們?yōu)槊商亓_索貼上的眾多標簽之一。蒙特羅索對此并不反感，但也并不完全認同。他認為“幽默”并不是一種固定風格，而只是寫作的一種元素。除此之外，他也不希望有人告訴他他的某句話是很幽默的，因為那句話很有可能是他內心深受觸動后流著淚寫下的。

不然還能怎么辦？開我個頭的玩笑已經是太平常的事，甚至連比我還矮的人在開我玩笑的時候都覺得他們比我高了些。這之中最好玩的是叫我“埃及（矮極）代表”，或者諸如此類。說這話的人都以為自己是第一個跟我這么說的，眼里直冒光！然后他們就各回各家，回去應對那些壓在他們身上的經濟問題、藝術問題和婚姻問題，覺得自己仿佛有了更大的勇氣來處理這些事情。

或許在蒙特羅索看來，關于身高的笑話跟文學的相同之處在于它們都不能改變什么，它們是一種消遣。認為聽到的歌或讀過的書可以帶來改變是很危險的想法。能夠帶來改變的只有真正的行動。

“好了。營養(yǎng)不足帶來了身高欠缺，而身高的欠缺，不知道為什么，又導致了對寫詩的愛好。當我在街上或者聚會中碰到一個不到一米六的人，比如說托雷斯、教皇還有阿方索·雷耶斯，我就有預感，甚至能肯定，我這是碰上了一位詩人。同樣矮小的蒙特羅索并不是以寫詩出名（盡管他確實寫過）。”為蒙特羅索帶來文壇聲譽的是他的“微小說”，最著名的便是那篇（或者說是那句）《恐龍》：“當他醒來，恐龍依然在那兒。（Cuando despertó, el dinosaurio todavía estaba allí.）”。蒙特羅索一生中創(chuàng)作了許多這樣短小的寓言故事，有的只有一兩行，有的雖然篇幅占了一頁但始終只有一句話。然而，這樣的形式并不是出于“為短小而短小”之類博人眼球的動機，蒙特羅索也從未受限于它。相反，他喜歡嘗試用不同的方式和形式進行創(chuàng)作（《余下的是沉默》（Lo demás es silencio，1978）就是很好的例子，這一部用偽文件拼湊的虛擬人物傳記，本篇中提到的愛德華多·托雷斯就是那位主人公）。蒙特羅索自認為他只是寫下了故事的開頭，后面就交給故事自己發(fā)展。因此，這些短小的作品不過是故事自己主動選擇了這樣的呈現(xiàn)方式。“矮子們是帶怨氣的，而一般身材的人是甜美的，更懂憂愁和欣賞，可奇怪的是，繆斯在看起來矮小甚至畸形的身體里呆得更自在，比如剛說到的教皇和萊奧帕爾迪。”蒙特羅索似乎很喜歡這個說法，在不同的訪談中也多次提到。“玻利瓦爾的詩人之處也在于此。克利奧帕特拉的鼻子高低到今天還影響著人類歷史，這或許是真的；如果魯文·達里奧有一米九，西班牙語詩歌就還停留在努涅斯·德阿爾塞，這估計也不假。胡里奧·科塔薩爾是個例外，一個詩人怎么能兩米高呢？看看跛腳拜倫和羅圈腿克維多。不，詩歌可不會蹦起來。”另一個蒙特羅索傾向于創(chuàng)作篇幅短小的作品原因或許與他的閱讀習慣有關。蒙特羅索本人很少看長篇小說，錯綜的劇情和復雜的人物關系讓他感到混亂（《堂吉訶德》是個例外，這部書他買了很多本，看過很多遍）。他更喜歡讀散文、人物傳記、日記和詩歌。

“說到我要說的了。”這里“我要說的”就是蒙特羅索本人要說的。蒙特羅索認為，只有在寫散文時才是自己在說話，在精確地表達自己的想法；而在虛構故事里，進行講述的往往是一個不知名的敘述者，蒙特羅索能做的只是對他們的話語和風格進行一些調整。

另一天，我看到了中美洲“芙羅拉”文學會的比賽規(guī)則，這個比賽從1916年起在危地馬拉克薩爾特南戈市舉辦。除了種種常規(guī)要求和獎品清單之外，還有一條特別規(guī)則，正是這一條讓我打算寫下這篇文章，我想這個世界上還是頭一次出現(xiàn)這么個規(guī)則，我也希望這是它最后一次出現(xiàn)，到現(xiàn)在我都不確定應該怎么理解它。

“關于作品”這部分的（e）段寫道：

“（e）每件作品應附上一頁參賽者信息，包括作者的真名、簽名、住址、簡歷以及照片一張，該頁與作品分別密封郵寄，裝有信息頁的信封上應標明作者筆名和作品名稱。此外，請各位參賽者提供您的身高數(shù)據(jù)（厘米），以便我們更好地協(xié)調‘芙羅拉’女神的儀典和頒獎儀式。”

您的身高數(shù)據(jù)（厘米）：______。

我又想到了教皇和萊奧帕爾迪，只有在慶典日結束那夜之后的凌晨，在他們與失眠艱難同居的房間里，在（帶著怨恨或者悲傷）聽到正常夫婦笑著走過時，他們才是相似的。

無論高矮，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蒙特羅索和作家妻子芭芭拉·雅各布是一對新婚的正常夫婦，并將攜手度過32年的光陰。

目前，蒙特羅索的作品在中文世界的譯介已經起步，《黑羊》（La oveja negra y demás fábulas）2015年出版，另一選集《恐龍》即將于2022年內問世。跟同時期墨西哥文壇耀眼的奧克塔維奧·帕斯、卡洛斯·富恩特斯相比，蒙特羅索好像還是那副紅撲撲的圓臉加慢慢騰騰，但他毫無疑問更能贏得中國讀者會心的一笑，就像他那則《烏龜與阿喀琉斯》的寓言，大英雄雖然像箭一樣沖過來，總歸是踩著烏龜腳跟千兆分之一秒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