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諾勒看落日

每次看落日

都要走到離村子幾里遠的一座山上

落日不一定每次都壯觀

每次看的心情也都大不一樣

更多時候

似乎不是為了看落日，而是等待

落日后面的某種東西

 

諾勒人離不開羊

諾勒男人

談論最多的是女人和羊

親朋好友來了要殺羊

過時過節要殺羊

婚喪嫁娶要殺羊

一只羊有上百種吃法

手扒肉、烤全羊、羊雜湯、涮羊肉

一些部位的肉

風干了還可以生吃

總之，他們離不開羊

可全村僅有一千八百多畝草場

像羊身上的骨頭

已被分割得東一塊、西一塊

根本不夠養活他們需要的那么多羊

一些養羊大戶只得到遠離村子的牧區養羊

他們租上一小塊草場

等于租下了整個白云飄動的天空

 

諾勒的星星

每天等吃過晚飯以后

星星才會出來

遇上好天氣，星星很大

很亮

天空裝不下它們

塞滿村前村后的溝壑，有時

在夜牧的牛群里

也會發現星星

可放牛的人不知道

有一次，我喝完酒已是后半夜

回宿舍途經一座草場

無數顆亮閃閃的星星

圍著我轉動，好像我是宇宙的中心

 

諾勒人

村里包姓居多

也有一些不常見的姓氏

諸如禰姓、代姓和羚姓

據說都是從異地遷移過來的

包姓的祖先

可追溯到成吉思汗胞弟哈布圖·哈薩爾

很多年過去了

可他們仍然沒有放棄

在一天天縮小的草場上

養幾只羊，或幾頭牛

也有養過馬的人家，嫌養馬不賺錢

把馬賣到了外地

曾經的馬廄，改建成了豬舍

從游牧到農耕，他們學會了悲傷

 

放養的山豬

哈敦巴拉把豬趕到一個山口

就不管了

那里已聚集了很多豬

仿佛只等著他的豬入了群

它們就可以大搖大擺進山了

山上山下長滿豬喜歡的蕨類植物

有時候豬也上山

連續幾天夜不歸宿

下山的時候，往往會帶回幾口野豬崽

有些母豬還懷上了野豬的種子

不過諾勒的人對此習以為常

不像我有一顆好奇心

 

傍晚，移動的人和牛

從諾勒村口望去

朝魯門和他前面三頭黑白花奶牛

是唯一移動的物體

草坡傾斜著，落日

傾斜著，照射著遠山的一部分物體

余暉中的某些東西

遠比我們的生活

更真實

 

朝魯門和他的牛

正穿過一片傾斜的柞樹林

 

見到一個樹下納涼的人

諾勒沒有荒山

山上有的是樹，有的是草和吃草的牛羊

有的樹葉能喂牲口

比如柞樹葉，牛就特別喜歡

榆錢人能吃

可以涼拌或蒸煮

據說災難時期還救過不少人的命

一個在樹蔭下納涼的人

問我為什么一個人，不多帶些人上來

山上的空氣多好，他說

還要送一塊陰涼給我

他還說，我們有很多，要多少有多少

只是走的時候

不要把樹也一起帶走

 

秋 分

諾勒的田野和山上

秋日斑駁

綽爾河上風很大

吹向苞米地、野山楂林和下山的牛群

直至看到它們把星星吹上黑黝黝的山脊

我內心才算平靜下來

可又有一種無以言表的悲涼

一種心境

綽爾河岸上

樹木依然蔥綠

野菊花在富足的陽光里躲避著風

我朝著與影子指向的相反方向

匆匆而行

像是一個決心要背叛自我的人

 

2020年夏季紀事

35度上下的高溫

持續了一個月

諾勒人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夏天

返青的草開始變黃

土地開始變黃

陳長江對我說

幸虧聽了你的話，種了200畝谷子

不然全旱死了

那天睌上

我夢見下了一夜雨

把莊稼地里的月亮也淹了

 

故 事

剛才天晴得好像還能被我一眼看穿

突然間陰云密布

下起了大雨

早已忘記蟲洞

或關于量子糾纏那些事

為了躲雨，我跑進諾勒牧業隊一戶人家

他家墻上的一幅畫中

正在下雪

山上山下都是雪

這時候

同樣有一個人

走向風雪地中的小屋，我不知道

那個人是不是我

李文俊，主要作品有詩集《雪馬夢影》《李文俊詩選》，長篇紀實文學《高原赤子》等。詩歌入選多種選本，并被譯成英文、韓文、蒙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