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

這些破敗的瓦礫

如果你不小心丟下，我將撿起來

替你保存其中一塊碎片的紋路

每一條紋路都在訴說不可復制的過去

往日的影像，一點點回放

如經卷打開

我希望走進去，離開身后的人間

 

現在是夜晚

春天已經非常近了

希望聽到豐盈的水聲而不僅是冰川破裂

我依然在收集殘垣斷壁

并愛著它們

我必須跨過重重衰敗才能謀生

 

什么都被我弄丟了

一部分鮮活的早晨消失在霧中

后來我只找到暮靄沉沉

很多人撿到我丟失的部分

失去已成為日常

每天都在與身體的某些細節告別

體內沙子不斷地流向時間深處

我走過的地方

有的成為黃昏，準備在黑暗中隱身

有的已化為夢境，不可捉摸

 

一無所有

這些都不屬于我。也不屬于任何人

我活著，或死去

并沒有帶著什么——即使

有人強加給一些東西，它依然是獨立的

 

曾經擁有的終將失去

豐富的情感曾占據過內心

被我揮霍完

現在，我一無所有了

 

佇立四望，在我那空了的荒原

貧乏的詞匯、蹩腳的修辭都被收回去了

誰成全了我

使我回歸人之初

 

我失去感知的能力

失去語言、視覺和聽力，放下更多

但必須保留笑容和淚水

像爐膛里微弱的火苗，扶我跋涉的竹杖

 

一片葉子的哲學

林子里樹葉集體飄落

它們并不孤單，這是時間在召喚

或許會有一些悲傷

而悲傷之外，自由那么可貴

 

它們第一次接觸大地

在地面躺著，與野草親密交談

毫不在意曾經的繁華

——任何地方，都有與之相應的生活

 

我彎腰傾聽，思考一片葉子的人生哲學

我目送它隨風而去

年華在此凝固，永不衰老

林子里彌漫著一種死而后生的歡欣

 

我記得那些葉子，趕赴時間之約

做時間的奴仆，回到泥土

某一天，我也聽從于它，我們一起飄零

我與它們稱兄道弟

 

你是誰

許多年前，你渴望成為一段鐵軌

鋪向遠方

或者一片沼澤

荒蕪，潦草，自由散漫……

 

最終什么都不是

回頭看看

重重山水，一山比一山風高

一水比一水浪急

你隱在其中

成為低矮的人間

 

現在，你用萬物裝扮自己

搬出體內的石塊，安放在空谷澗底

用月光的碎銀購買松間清涼

你隱在其中

成為寂靜山水

 

垂柳

垂柳低垂，柔軟

臨水照影，春天似乎不曾遠去

湖面映出其中一部分

另一部分已被蟲子蛀空

白石灰緊裹粗糙的身體

這樣大的傷口，多久才能愈合

而這并不影響人們對美的欣賞

 

我們是緊挨的兩根枝條

命運的絲線將我們懸于孤立之境

我們看野鴨嬉戲

纖細的腳掌分開流水

對生命充滿敬畏

它高貴，孤獨，逐漸衰老

它令兩支柳條終身相伴

【紀開芹，中國詩歌學會會員，安徽省作協會員。作品發表于《詩刊》《詩歌月刊》《清明》《解放軍文藝》等，出版詩集《修得一顆柔軟之心》等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