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 子

還有誰，比鏡子

更了解你

 

遮蓋霜下，你臉上

粗大的毛孔、細小的雀斑，你

藏在鬢間的幾根白發，你

微微隆起的小腹，你曾晶亮的眼睛，粉嘟嘟

如同花瓣樣的唇，還有你的淚、你的悲傷、你的

無奈而落寞的神情，以及，那件你極喜歡

卻不合身的長裙……你和鏡子，都默認了各自的

一覽無余

 

鏡子，仿佛一種光明磊落的人生，你不離

它就不棄

 

只有我知道，鏡子，其實就是一個

陰謀家，它配合著命運

不動聲色，且小心翼翼地

一點點收回，你在人間的

時光

 

一枚硬幣

這是一枚面值一元的

硬幣，不知道是誰、不知道怎樣

落在了我這里。我經常拿著

把玩，來回摩挲、擦拭，或者久久地握在

手心里，硬幣發著

清冷的光，漸漸有了

和我一樣的溫度

 

有一天，我突然心血來潮，想玩一個

賭博的游戲，像所有狗血劇里的情節一樣，把硬幣

拋到空中，用賭博的方式來決定

是否可以拋棄穩定的工作，去江湖上打拼

是否為了愛情，可以義無反顧地

跟著他走，手里的股票是漲還是跌

要買還是賣，浪跡天涯的旅程，是

走，還是留……

 

花，代表是，字，代表否

 

可這枚硬幣，卻始終沒有

拋出去，因為我

突然發現，我已經沒有什么

可以拿來去賭……

 

于是我決定，去坐一次公交，無論去

哪里，一枚面值一元的硬幣

剛剛好——

 

命運，有時候真的只是一枚

面值一元的硬幣

 

母親節寫給母親

每年過母親節，我都

一再地猶豫，不知道該怎么給老母親

過這個節，該送她什么樣的

禮物，才能讓她喜歡

 

無論給她買什么，她都嫌棄，不是說太貴

就責備我過于浪費

帶她出去吃飯，她總說

外面的飯菜不干凈，哪里有自家的飯菜吃得

舒服又安全。帶她去旅游，她又說

人太多太吵，她的腿腳和心臟

都受不了……

 

各種抱怨，讓我無所適從，不知道

怎樣才能讓母親大人

稱心

 

兒子笑嘻嘻地抱來一大束

康乃馨，精美的賀卡上寫著

母親節快樂

這得多少錢啊？我忍不住嘟囔著

內心卻暗自歡喜。突然間明白了

老母親的所有抱怨，其實

暗藏了這人間最古老的幸福

 

廚 藝

蝦仁玉米，玉米的金黃，簇擁著

蝦仁的白，肉嘟嘟的粉，水煮牛蛙

蔥絲、花椒、麻椒堆積在一汪厚厚的

紅油之上，麻辣與熱烈

直抵生活的深處，牛丸湯，滑潤的牛丸

潛在盆底，幾片嫩菜葉

漫不經心地做著掩護……

難以置信，這是從不做飯的兒子的廚藝

仿佛他天生就是一個廚子，仿佛

他天生就能將人生的酸甜苦辣咸

調和得恰到好處，仿佛生活

只是一間冒著熱氣的小小的廚房

值得我們，傾盡所愛，廝守一生

 

這張臉

對著鏡子，注視著自己這張

臉，我一時有些恍惚

難道，這真的是

我的臉？暗黃、晦澀，被睡意放大的麻木

和陰沉。稀疏的眉，冷漠的唇

幾粒雀斑，在高挺的鼻梁上

蠢蠢欲動……只有那雙眼睛，食草動物一樣

迷茫，安靜

 

洗面奶、爽膚水、精油、乳液、面霜、粉底液、隔離乳

拍拍打打、涂涂抹抹，這張臉，經過

甘油、苯氧乙醇、蘆薈提取物……各種叫上名字

叫不上名字的、化學的或天然的混合物

遮蓋，顯得

干凈，透亮， 白皙

 

描眉，涂唇，雙頰掃上淡淡的

紅……我長長地吁了口氣

只是那雙，安靜如食草動物般的

眼睛，從鏡子里默默地

看過來，仿佛是在看著

另外一個人

 

那張嘴

為什么，它是紅色的？對著鏡子里的

那張嘴，我經常在心里問

不敢出聲。細密的唇紋，仿佛一根根豎起的

手指，像在提醒我——

“噓，閉嘴”

 

其實，我已經不太喜歡那張嘴，因為它

說得太多：

說過許多真話，包括那些善意的

謊言。說過許多違心的

假話，那些假話有時候，會在我的夢里

過市招搖。偶爾

會有電閃雷鳴或歇斯底里的詞句

爆出來，我緊緊捂住那張嘴，因為，它把我

嚇了一大跳

 

笑的時候，那張嘴肆無忌憚

流淚的時候，那張嘴默默無言

生氣的時候，那張嘴呆若木雞

對著心愛的人，那張嘴像上了一重又一重的

鎖

 

更多的時候，那張嘴說的，都是

廢話，比如

現在……

 

哦，我想，那張嘴是不是因為無聊

它才紅得那么開心，那么

絢爛？它原本長在“臉”上，正是因為

太

紅

才有了“嘴臉”這樣悖理的詞組。那張嘴

始終站在，“臉”的

前面，像一種防備，又像

一種妥協

 

海 馬

當我從醫生潦草的中藥方里，看到兩個字

海馬，不由想起，西雅圖水族館里那些

色彩艷麗、小精靈一樣的

海馬

 

一顆馬的頭顱，優美的S形身段，猴子般彎曲的

尾巴，出乎意料地卷在身前

王后一樣昂著頭，緩緩地，在五彩斑斕的珊瑚叢中

漫步。偌大的海洋世界，似乎盛不下它的

華貴與雍容

 

一堆的草藥，海馬的尸骨

混跡其中。我無法分辨。據說，它可以

活血散結，消腫止痛。我提著這一包包

藥，突然間迷了路

不知道自己

要去哪里

 

書上說，每一個人都有兩個

海馬，掌管著每個人的

記憶。我的海馬，一定是帶著我的記憶

潛逃。或者死了，正在被風干

或者，已經入藥……

 

我緩緩地向前走去，挺直身子，雙手放在身前

那樣看起來

就不會太可憐

 

敬亭山

那年，因為下雨，我只從你身邊

路過。我在心里悄悄地喊了一聲

敬亭山

你用漫山遍野的綠

——應答

那些綠啊，被雨水暈染開

海浪般地，一次次迎上來，再緩緩地

向后，翻卷

退去

 

今天，千里之外的我

又想起你，想起那些人

他們暖暖地笑，他們晶亮的眼睛，他們

打著傘，時不時地回頭，揮手

 

李白說：相看兩不厭，惟有敬亭山

我想他的意思是說，凡是看不厭的

都叫敬亭山

 

年過半百

對人說起年齡，突然間，“年過半百”

這四個字，就不聲不響地給我

做了定語

 

頭發漸漸稀疏，抬頭紋、法令紋、頸紋

也一天比一天

深。遮蓋霜已經遮不住

下垂的歲月。偶爾，面對熟悉的人

卻怎么也叫不出那個，掛在嘴邊的

名字

 

已經很少生氣或爭執，更多的是

沉默無語。不再說教，因為父母或兒子比我

知道得更多

健康養生，父母已經變成了

專家。我說“吃虧是福”，兒子根本就不相信

這是個負負得正的道理

 

補鈣、補鋅要提上日程，醫生說

不要以為自己，還很

年輕。喜歡牛仔褲、休閑鞋，走起路來

更舒服。累了

找個安靜的地方，就可以

席地而坐

 

看到推銷保險的，不再躲避

開始挑選著，給自己買上那么

幾種。因為，不知道死亡和疾病

在哪個轉角

耐心地等著

 

每天看書、寫字，也附庸風雅地堆砌

一些文字；晚上會敷一片面膜

青春永駐的廣告總讓人

神往，敷一片也是一種

心理安慰

 

陪父母看看電視，或打幾圈

小麻將。有時候，也和兒子

喝個小酒，講講他小時候的

事情

 

讓自己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忘記，這

該死的時間，也就忘記了自己

——年過半百

 

偶爾看到滿地落花。一個聲音

在輕輕地說

有什么要緊，老，也要老得

芬芳滿地

 

【閆紅梅，寫詩，寫散文，寫書法，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草原》《朔方》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