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延安文化園：北街

與其說是北街，不如說是北宋

北宋的延州府在這里開了一個側門，讓我

躋身而入

它知道我對大宋的偏好

 

商肆林立，古樸的城隍廟里有當代食品出售

我啜飲著一杯拿鐵，邊走邊想

當年的陜西經略安撫副使范仲淹，如何

在前面的十字路口，調兵布將

防范西夏來犯

 

來延安要看的東西很多

但是不屈的北宋是必須要走一趟的

雖說那時，四面來圍的是西夏兵

不是胡宗南

 

我在經略府的院落里坐了很久

范仲淹不在，估計臨時有事

后來我就不等了，我要去棗園，拜訪

會彈月琴的朱總司令

 

我的淚水流在八步沙

我知道我兩行淚水灑在這沙漠上，也根本澆不活

一棵細小芨芨草

但是面對這樣的數字，我又怎能不淚流雙頰

 

八步沙、六老漢、三代人

四十年

八十平方公里綠洲

 

郭場長，讓我握著你掌心里的沙漠

握著你，就是握著你父親郭朝明老漢

我相信，郭朝陽帶著另外五位老漢第一天走進沙漠

代表的，就是整個人類

 

那一刻他們都沒把自己比作移山的愚公，或者比作

填海的精衛

當他們把承包責任書遞給國家的時候，我就從

六個血紅的手印里，看見了曲折的黃河與不死的長江

看見了人類的毅力，與

人類的血性

 

從每一棵草開始，從每一棵樹開始，從

每一個麥稈的方格與稻稈的方格開始

逼退騰格里沙漠

從濃如固體的黑色沙塵暴里，摳回

人的尊嚴與子孫的尊嚴

 

六個老漢，我看見你們蹲在睜不開眼的黃沙里，每天

啃著一撮炒熟的面粉，喝著半碗涼水

身旁的鋤柄上，都是鮮血

 

不要說人們不理解你們，親人不理解你們

就連死去的土地也不理解你們，就連

順著你們的血水扎入沙漠的草和樹苗，也都

不理解你們

只有活在中國人骨髓里面的那位愚公與那位精衛

才在三更時分，湊近你們干裂而黑色的臉龐

輕聲喊：加油

 

你們不是六個老漢，你們是

中國大西北人，你們是

十四億人

你們站成一排，就是密不透風的

人類的防護林！

 

因此，我今天不能不在這片安靜的沙漠上，流下

我的不安靜的淚水

我知道我今天看見的不是在風中搖擺的紅柳與樟子松

我看見的是中國的精神

是中國的愚公和精衛

 

郭場長，現在你的林場里

有你父親的墳墓，有你自己持續的戰斗，還有

你晚輩們的報到書與決心書

我擦干我的眼淚離開你

我知道你是站在中國大西北的一個大寫的人

你在中國甘肅省武威市古浪縣，為中國的百姓怎么做人

扶著一根標桿

 

這根標桿，可以是一株枝葉繁茂的榆樹，也可以是

一株最細小的死不后退的

芨芨草

 

甘肅：元古堆村的經驗

也不過就七年時間，一個山村

從黃土高原與青藏高原的交匯之地

飛了起來

由于高度，甚至，我看見兩塊高原都抬起了眼睛

 

左翅膀，叫作信念

右翅膀，叫作奮斗

 

而其銳利的目光，則是七年前

被國家領導人的一次視察撥亮的

這才知道，脫貧，要用咬牙切齒的意志

要用百折不撓的毅力

 

那是以前的說法，說中國最貧困的地方是甘肅定西

 

定西最貧困的地方是渭源縣元古堆村

那是以前的說法，說這個破敗的村子

人均年收入只一千多塊，貧困面高達57.3%

現在，我與兩個高原一起抬眼，看一個村莊

飛翔的樣子

 

左翅膀，拍打規模種植業，把云層一片片拍打成

百合產業、藥材產業、馬鈴薯產業

右翅膀，拍打加工業、旅游業與光伏電站

把一陣陣大風，拍打成帶電的陽光，拍打成

鄉村游的歡聲笑語

 

多么好，貧窮已經面目全非

兩大高原一齊合力，把富裕抬到了國家的高度

因此我有個小小建議，元古堆村整村脫貧的飛翔姿態

應該成為一冊教科書的封面

配以云彩與大風

 

甘肅隴西，浸在花海里的鄭家川村

我為鮮花震驚

為這么多的洶涌如大海的鮮花震驚

我告訴你，我是一路撥著紅的黃的紫的白的花

才進入這個村莊的

 

村支書的憨厚的笑臉，也是一朵紫色的花

他說花海洶涌的地方，原來全是垃圾

非常臟的東西常年圍困著這個海拔兩千米的山村

 

美麗鄉村的建設，讓鮮花的大軍

不容分說地占領了所有的習慣與觀念

村前村后、路東路西、屋南屋北，一律萬紫千紅

 

村民播下的三千畝黃芩，也都放出自己的紫色小花

參與全村的花海大合唱

這些花朵還順便綻放到村委會的經濟賬本上

讓那里也紅艷艷的一片

 

我像一只蜜蜂一樣坐在一朵花蕊里面喘息

我的喘息并非海拔兩千米之故

我是因為震驚

 

海南昌江的“綠色娘子軍”

和平

是戰爭的翻轉

 

綠色娘子軍

是紅色娘子軍的翻轉

 

今天我在昌江的無數挺拔的樹木中，看到了

背在紅色娘子軍肩頭的無數鋼槍

 

不毛之地的沙灘

是烽火沙場的翻轉

 

堅持數十年植樹毫不退縮的婦女們

是高唱著“向前進向前進”長大的一代

 

說實話，綠色不是紅色的翻轉，是紅色的延伸

這類似于一條彩虹

 

今天我仔細觀看綠色娘子軍展板，從一位植樹老婦的面孔中

百分之百認出，她就是吳瓊花的女兒

 

扶貧還看權家灣

權家灣鎮的書記會寫詩歌，會寫散文，會畫畫

所以他介紹全鎮九個行政村的脫貧戰役，滿臉的氣息

都是革命的現實主義結合革命的浪漫主義

 

他的現實主義是注重產業

他抓種植業：玉米、馬鈴薯

他抓養殖業：牛、羊

他抓光伏產業，帶領九個村去抓九個太陽

 

他的浪漫主義，是把九個村都放進他的調色盤

讓村容村貌，與姹紫嫣紅的色彩結盟

 

我覺得他更深刻的浪漫主義，是下面這句話：

全鎮的村容村貌建設，基本做到

沒花一分錢的國家扶貧資金

錢沒有，鎮里湊、村里湊

凡用勞力，都出義工

 

有人說詩人做不好帶頭人

這句話，在隴西縣權家灣鎮說不通

我給他題字“扶貧還看權家灣”

這個結論哪怕略有過頭，也是

革命的現實主義結合

革命的浪漫主義

 

黃亞洲，詩人、編劇、作家。曾任第八屆全國人大代表、第六屆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共十六大代表、浙江省作家協會主席。代表作有長篇小說《日出東方》《雷鋒》《歷史轉折中的鄧小平》《紅船》等，以及《開天辟地》《R4之謎》《張治中》《上海滄桑》等數十部影視作品。作品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首屆屈原詩歌獎、金雞獎最佳編劇獎、夏衍劇本獎、華表獎、飛天獎、金鷹獎等，并五次在國際電影節上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