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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2021年第6期|張煒:世間恩怨(長篇連載)
來源:《美文》2021年第6期 | 張 煒  2021年06月28日09:25

搬動一張桌子

人是非常奇怪的生物,既有強大的惰性,又會不斷泛起新的沖動,這兩種傾向都會造成相應的后果。前者會讓社會停滯和腐敗,后者則讓一個時代顯現復雜的狀況,二者往往很難以簡單的好或不好來論斷。比如當個體的沖動匯集起來并形成一股洪流的時候,一場不可避免的沖決就要到來,這就是所謂的“革命”。當局部的躁動不安、以至于厭煩積累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也將發生激越的沖突以至于成為較大的行動,這可能就是“變革”;而處在這期間的兩難者,就會在對比和權衡之后做出選擇和修正、嘗試和探索,這大概可以稱之為“改良”。按照社會改造和變動的烈度,它大致可以分為如上的三個等級。這是某種通俗的理解,如同病人選擇藥物,有的峻急,有的和緩,有的介于二者之間。這里施藥的依據完全在于病況、在于病人的體質。如果總是依靠一個生命強大的自愈力來戰勝各種疾患也未嘗不可,但這一定需要自身所具備的免疫力,是諸種療法當中最上乘、也是最常見的。

但實際操作起來卻往往不是如此。一個人要趕路、要做許多事情,他們一般不會有那么多耐心,而總是寄期望于捷徑,想機械地快刀斬亂麻式地解決一切橫亙在眼前的難題。

一個人如此,一個國家似乎更是如此。于是我們就看到了大大小小的沖動和碰撞,以至于干戈相加、血流成河。如果把封建體制比喻成一個沉疴重重、艱難喘息的老邁之人,那么它需要什么,我們是十分清楚的,只不過醫治的步驟和方法各有不同。魯迅對于國家的變革曾經有過一段很精彩的比喻,他說在中國,即便搬動一張桌子也要流血,說的就是變易之難、除舊更新之難。圍繞一件不太大的事情爭執不休,以至于拔刀相見,甚至攪動起大面積的動蕩。從此兵馬奔突呼號不已,痛苦和絕望淹沒了一切,以至于最終忘記了所有這些是由何而生,演變愈發劇烈,形成了不可止息的騰騰烈焰。“搬動桌子”的設想也許來自清晰的理性,可它造成的結果卻是異常可怕。最后桌子沒有搬成,整個陳設和積累卻砸得稀巴爛,然后就是沖突之后的艱難治理,所謂的“大亂”走向“大治”。

那種沖決的力量來自生命的激情還是其他?很難回答。我們知道生命在許多時候要像四季一樣變化,或熱烈、冷肅,或嚴酷、溫和與豐腴。在這四季輪回當中,發生什么都是可能的,我們無法改造四季,所以也只有等待。改變一種習慣的生活方式,遠不是一個人或某一些人的事情,因為它一定會引起周遭的不適和動蕩。所以一個時代的改革之難,往往令人生畏,終究成為一個時代的絕大工程。人們習慣上總是表現出一種忍耐和遷就,直到種種狀況嚴重交織,沖決之心漸漸變得激烈,以至于不可持續和安穩下去的時候,才開始眾口一辭,一齊要求改變現狀。這當中所有美好的前景、言辭鑿鑿的許諾,都會喚起眾多激越和向往的心情。在這個時候,人們會一致地推動和支持改革,唯恐那些勇敢的行動不能持久、未能深入或半途而廢。這時候,許多采納的變易之方都未必經過嚴格的理性篩選,對它們的弊與利也就很難預估,其實在許多時候,它們離想象中的目的地是非常遙遠的,甚至是背道而馳的。所以顯而易見,不能說凡變動和革除都是好的,這里需要一再強調的,仍然是持重的理性。

說到近代改革,中國又不同于日本的明治維新,因為那是一個海上島國,基本上缺少深入而長久的本土文明,就好像一棵大樹與一棵青苗的區別。我們知道存活了幾十年、上百年的古樹是很難移動的,它的根脈實在扎得太深了。它完全適應了一個空間里的土壤、空氣和其他,而且與這一切結成了一種密不可分的共同體、一個氣候獨特的自然世界。日本較早移植中國文化,后來在改革運動中轉向了西方,是一種改向選擇。而中國這棵大樹移動起來必得格外小心,所謂的“治大國若烹小鮮”。

北宋新黨舊黨的對峙,就是由一場變革引起的。開始出于對國家的憂慮,后來則附加了權力爭奪、意氣用事、黨派利益等諸多復雜因素。這一切扭合一起難以厘清,最終愈演愈烈,牽扯朝野上下,弄得不可收拾。這里邊有個人的沉浮榮辱,有痛不欲生的煎熬,有死亡和沉淪,有暫時的快意和勝利,有終于能夠一展宏圖的得意者。這一場改革來得兇猛,對許多人來講有些猝不及防,驚醒了許多人的安睡,引起無限的煩躁和痛恨。北宋自建國以來積弊無數:脆弱的邊防,虧空的國庫,精疲力竭的黎民。與此形成強烈對比的,是上層權貴們驚人的驕奢淫逸。龐大的行動遲緩的官僚體系就像一個臃腫虛浮的老人一樣,本應通過一場節制飲食、輔以藥物調養,一點一點康復,漸漸變得干練有力,重新擁有結實的肌肉、強壯的四肢。但實際上采取的步驟卻并非如此。

也許當初的一切用心都是好的。最高統治者宋神宗在改革派的有力鼓動下,信心滿滿。他的確有一個中興之主的樣子:年輕、果斷,堅毅,很能用人。本來這一場改革是可以大踏步走下去的,但問題是頑固而龐大的反對改革的舊黨給予了頑強抵抗,而且也擁有十足的理由:這張桌子不可以輕易搬動,不可以把原有的居所弄得塵土飛揚。事實上,困窘不堪的人民也的確需要休養生息,這與劇烈跌宕、與大動干戈的變異,與法治人物的一心強橫,是完全不能相容的。

蘇東坡與舊黨素有深誼,他對他們,不僅是崇尚其施政理路,而且有很好的人脈和情感維系。這里邊有性情的問題,更有儒家中庸思想支持的緣故,使他很快成為舊黨陣營里的一個特殊人物:豐沛的精力,逼人的才華,寶貴的青春,在所不惜的勇氣,巨大的說服力,這一切集于一身。比較起來他更為單純和熱情,正處于年輕氣盛、志在必得、不吐不快的青壯時段。他胸中擁有詩書萬卷,熟知歷史上每一次的攻守之爭、大大小小的沖突以及后果,這知識足夠用來援引,最后以壓倒眾人的說服力、以一個詩文大家的全部語言力量,壓將過去。在這一場不次于戰爭的熾熱的交火沖突中,他好比是一挺守在隘口的重機槍,密集的火力網由此形成,也很快成為敵方必欲除之而后快的一個火力點。

他在《論管仲》一文中說:“吾以謂為天下如養生,憂國備亂如服藥。養生者,不過慎起居飲食、節聲色而已。”又說:“節慎在未病之前,而服藥在已病之后。”他采取的比喻通俗易懂,擔心那些寒熱不分、胡亂服藥的人,最終只能是“則病未作而藥已殺人矣”。這時候他的矛頭直指新法:“立條例司,遣青苗使,斂助役錢,行均輸法,四海騷動,行路怨咨。自宰相以下,皆知其非而不敢爭。臣愚蠢不識忌諱,乃者上疏論之詳矣,而學術淺陋,不足以感動圣明。”(《再上皇帝書》)這兩次上書,前一封長達萬言,后一封愈加激烈。他在書中顯然把自己作為一個廣大反對者的代表和代言人,一個不知忌諱、不怕冒犯,為朝廷的利益而奮不顧身者。可惜這懇切而夸張的言辭,最后并沒有收到理想的效果。

在蘇東坡眼里,那些變法者不是為了維護體制,也不僅是忽略了天下百姓的安寧休息,而是冒險急進、不惜以犧牲朝廷和國家利益為代價來實現個人政治野心的人;更有甚者,他們集合宵小,將一些不良之徒招于麾下,形成了朝中政治的一股災殃。在儒家看來,民為貴、而君王和社稷都要次之。所以他眼中的王安石之流,在當年不僅是要搬動桌子,簡直就是一場大拆除大改建,是非常可怕的。事實上,中國歷史上的幾場大變革,無一不是血流遍地。蘇東坡一再地提醒宋神宗這個“人主”:天下人心好比一棵樹的根脈,好比一盞燈的油膏,好比一條魚的水澤,好比一個農夫的田地。“木無根則槁,燈無膏則滅,魚無水則死,農無田則饑,商賈無財則貧,人主失人心則亡。此理之必然,為不可逭之災也。其為可畏,從古以然。”(《上神宗皇帝書》)這里言辭激切,而且頗有威脅的意味。他接著以商鞅變法為例,指出那一次的急切冒險、不聽勸阻,雖然能驟致富強,卻得罪了全天下的人,成為一場可怕的毀滅的誘因,使民眾只知利而不知義,只見刑法而不見道德,慘烈的結局有目共睹。

在這里,蘇東坡顯然把王安石等變法者比喻為可惡的商鞅。他希望這一場變革更有秩序、采取更合理的步驟,做到有始有終:“自可徐徐,十年之后,何事不立?孔子曰: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上神宗皇帝書》)

我們如果把蘇東坡進仕時所寫的策論和其他奏表作統一觀,會驚訝地發現,他當年對國家改革態度之急切、措施之嚴厲,在許多方面甚至超過了現在的王安石等新黨。但是,當處于時代激流的交匯點上,當真的有一位改革人物挺身而出的時候,他卻和舊黨人士站在了一起,痛心疾首地進行反抗。這其中必有深刻的緣故,往好一點講,是因為后者有更全面更深入的對于民情國情的體察和理解,希望越是重大的改革,越是要配合完整和適當的步驟,不可以表現出峻急和狂躁,這會讓人無法承受;往不好一點講,則是出于黨派政爭,是感情用事,是一些情感因素干涉和參與了清晰的理路,最后導致沖突愈演愈烈,難以平息。作用力和反作用力一起升級,勝利的一方逐步表現出不留余地的壓倒之勢,而更久遠的后果,還將不停地發酵演化,令整個政治事件變得愈加嚴重。

我們在歷史上很難看到這樣的情形:沖突雙方能夠尋到一個高明的裁決者,而這個人依靠自己的地位和德望,將兩邊的爭斗加以平衡和綜合,把他們的合理部分交織起來,成為一個歷史的平撫者與溝通者。這樣的人物在開始時或許將要出現,但很快被攻防兩方激烈的反抗、無與倫比的鋒銳和出乎預料的熱情給吸引,最后不得不選邊站。整個天平就此傾斜,歷史走向了難以挽回的跌宕之期。

蘇與孔孟管荀

將蘇東坡作前后一致的觀察,好像給人這樣的印象:道從孔子,文從孟軻,物從管仲,理從荀子。然而讀過他的全部詩文,特別是《荀卿論》《管仲論》之后,又會懷疑這樣的判斷和印象過于籠統,甚至有些不對榫。蘇東坡讀到的《管子》其實一直被視為“偽書”,實在不能算管子的著作,所以他引用管子的論述也就大打折扣了。他心中的管子,作為一個至為理想的人物,并沒有體現在以之命名的那本書中,那是后來的儒者想當然或別有用心的撰寫,目的不過是為了將一國良相對于物質社會無與倫比的貢獻,歸結到儒家的正統之下。實際上,管子正是因為對這種正統的叛逆,才出現了一個物質主義的齊國。

對于荀子,蘇東坡則多有貶語,甚至極端化地認為荀子之所以能夠教導出李斯這樣的學生,一切并非偶然。荀子是儒家當中的銳意改革者,在這方面,曾有過很多激烈的言辭;荀子關于儒學的守護,被更大的現實方面的變異和具體施行而沖蕩,帶來的是可怕和慘烈的結果,這些全都體現在他的幾個學生身上,比如李斯輔助秦始皇之禍。在蘇東坡眼中,李斯那種極端的實用主義的冷酷,其老師荀子負有很大的責任:荀卿圖一時之快而發出的言論,通過學生李斯這個中間鏈條延伸傳遞出去,最終導致了秦國變法的天大災難。更可怕的是,這一災難直到今天的北宋、或許還有未來,都會有一些膽大妄為者加以效法。他說:“荀卿者,喜為異說而不讓,敢為高論而不顧者也。其言愚人之所驚,小人之所喜也。”還說:“不知荀卿特以快一時之論,而荀卿亦不知其禍之至于此也。”(《荀卿論》)

我們知道,蘇東坡作為一個忠實的儒家信徒,也不乏改革的豪志。他進仕時的那些文字,還有后來許多的奏呈和上表,都表現出不安于現狀的進取的銳利,這一切和荀子當年是多么相似。但是現在我們見到的蘇東坡本人對荀子的指斥,卻是如此苛責。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荀卿對于秦國以至于后代的變法者提供了諸多理論支持,而且最殘酷的變法者與之有著師生關系。就是這樣一個直接的線索,引起了詩人的反思和警覺。由此看來,他沒有明說的、近在眼前的那些峻急者,其實就是北宋時期的“商鞅”和“李斯”,這是他最為恐懼和痛恨的。秦國那些變法者除了維護“人主”的權力,哪里還顧得其他,他們為了這一渺小而眼前的功名物益,對黎民是何等決絕,甚至制定出百姓不得經商、不得離開土地、不得識字、不得接受一切文明教育,將天下文明的結晶、所有開愚的文字,通通集中燒毀;以官吏為師,以刑法為據,當時因離開土地而受酷刑的人比比皆是:所謂的“商鞅變法”,渭河之水盡染血色。總之商鞅李斯之流是文明的大劫,歷史的大劫。

今天北宋王安石他們所做的,不過是五十步與百步的關系。

國庫的豐盈,朝廷財力人力和物力的強大,皆要取之黎民,這就偏離了儒家的“仁”字。這是蘇東坡等舊黨反對“新法”的理論依據,也是他們所秉持的崇高的道德法則。從理論上看,荀子其實主張發展經濟與社會治理相結合,在一定程度上是調和儒法的,應該與北宋舊黨有著很大的共鳴點。蘇東坡的《荀卿論》中對荀子多有質疑,但將其全部立論和行為結合觀之,又會覺得他并不完全拘泥于原儒。就像荀子一樣,他在實際施政的過程中有許多現實主義的選擇,同樣對原儒給予了必要的更易。蘇東坡在《論齊侯衛侯胥命于蒲(桓三年)》中,對荀子再次給予了駁斥和質疑,相反,對齊國的宰相管仲卻給予了熱情的贊揚:“及至管仲相桓公,南伐楚,北伐孤竹,九合諸侯,威震天下。”(《管仲論》)聰慧如東坡者,不會不知道管仲與原儒的巨大分野,不會不知道孔子一生的東游沒有到達齊國腹地,只有在臨淄聽了盛大的《韶樂》演奏,而后有“三月不知肉味”的記載。物質娛樂主義的齊國與孔子的理想差異甚大,它們遠不是一回事:短暫的不可以持續的物質豐裕并非目的。

實際上齊國既興于管仲,也亡于管仲。整個國家在一種奢靡的物質追求之下,志糜骨酥,已沒有什么遠行的力量,果然,不久就在野蠻的秦國攻伐面前潰敗喪國。

蘇東坡在《孟子論》中盛贊孟子,這完全不出所料。他對荀子的結論是:“荀卿者,喜為異說而不讓,敢為高論而不顧者也。”(《荀卿論》)還說:“大哉,管仲之相桓公也!”(《論管仲》)我們將這些論述比較一番,可以看到蘇東坡的思路還是不夠周密和公允,也許在當時北宋的黨爭與現實沖突的格局中,他變得多少有點偏執。蘇東坡既是一個恪守儒家精神和道德原則的人,又是一個多多少少的物質主義者、享樂主義者,這也使他在很大程度上能夠偏向管仲的理念,缺少對物質主義足夠的清醒和警惕。孔子當年也曾經贊揚過管仲在物質方面的圖強和發奮有為,肯定其做出的貢獻,甚至說如果沒有這個人,我們到現在還穿著難看的土著衣服:“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論語·憲問》)但這只是一事一議,還不能概括孔子關于人事和國政的全部看法。

蘇東坡在新黨眼里具有縱橫家大言蠱惑的風格,比如文章很有孟子風采,有戰國時期那些說客辯士的格調:這些人華而不實,以超人的言辭蠱惑力來混淆視聽,干擾清晰的理路,只能給當事者的務實和求真造成諸多迷惑。這是他們詬病蘇東坡的一個重要依據,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收到了效果。

干練與豐腴

王安石與蘇東坡有很大不同,兩人在許多方面都是這樣地界限分明:一個嚴厲、干練、果決、冷峻;一個豐腴、溫和、飽滿。但他們兩人都是北宋王朝的能吏與文豪,而且都是清廉為政之人。這兩個人在各自的方向上都有些極端化,好像上蒼有意送給這個時代兩個典型人物一樣,讓他們雙雙對峙,并且在很長時間里成為不同的概念和符號。不過新黨中的王安石畢竟不同于另一些人,他比周邊的那些同黨要純粹得多,也要深刻得多。他的作為之大以及出發點之純正,都是有目共睹的。北宋的這個時期,以及后來,都深深地烙上了王安石的印記。后來舊黨把宋代的羸弱和凋敝、甚至最后的覆滅,都從那場轟轟烈烈的改革之中尋出端倪,認為是一個久病在身的國體被施用了有毒的猛藥,從此才走向虛敗和潰散。這樣的論斷或許不夠公允。

在新黨一派,有一個人與王安石稍稍接近、其實又是大為不同的人物,這就是后來同樣做了宰相的章惇。這同樣是一個下手銳利、堅毅不屈、為大宋王朝做出重要貢獻的人。但他遠遠算不得一個純謹和潔凈的人,他身上的那種刻薄和陰鷙,王安石是沒有的。章惇還不配與蘇東坡作為一個對立的人物加以研究,而這樣的一個人,似乎只有王安石才可以充當。我們將從他們兩人身上找到太多的同與不同,這也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工作,一個很有意義的工作。

蘇東坡的父親蘇洵對王安石有些苛刻,在這方面蘇東坡是不能茍同的。隨著時間的延續,隨著那場劇烈的黨爭漸告平息、王安石告老還野,蘇東坡也變得理性多了,對待這位曾經高居相位的人寬容多了。王安石也同樣如此。他們之所以在后來能夠有一些交往、有一些非常動人的時刻,也完全是因為一個最重要的人性基礎:二者皆擁有純粹的生命品質,也都是極有趣的人。他們都能夠多多少少地脫離和超越“私敵”的范疇,彼此之間都有一些欽佩在。這對于曾經作為極其尖銳的一對政敵來說,當是一種十分罕見的現象。政治往往是你死我活,而王與蘇最后竟能走到禮讓和諒解、甚至是相互崇敬的地步,實在也令人驚訝。

蘇東坡當年對于王安石變法之峻急絕不通融,而且奮力抵抗。王安石就像一塊堅硬的石頭,在舊黨密集的火力之下不僅沒有破碎,而且頑硬如初,成為整個新黨堅實的核心。他具有法治人物最可貴的品質,同時也有這類人物最大的缺憾和特質,即整齊劃一與嚴厲苛責。這一點,甚至在其追隨者身上也可以看出端倪。比較一下,我們會發現蘇東坡的所有弟子都呈現出各自生長的狀態,而王安石的弟子卻處處遵循師長,成為一種模板性格之下的復制品和犧牲品。蘇門弟子中不乏名垂千古的大文人,而王安石的門生中留有文名的似乎只有一個王令。沒有比藝術創作更需要自主開放和多元包容了,而這種爛漫生長,與法家的那種生硬和強固是格格不入、難以兼融的。弟子皆要服從老師的單一標準和模式,審美志趣也就變得單調,生活方式及政治立場也會如此。

記載中的王安石有許多怪癖,或者說異趣,一如他的為政風格。他是如此樸素如此清廉,但對日常生活之美沒有什么追慕,竟然可以長時間不洗澡,因臟氣而多被詬病。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卻能寫出那么好的詩句,成為一個風格特異、意蘊深邃的文人。無論是為文還是為政,他都算得上一個大有成就的歷史奇人。干練與恪守成為他的短板,也成為他的特質,使他走向自己的成功和卓爾不群。

王安石和蘇東坡一樣深結佛緣,都對佛經佛理深感興趣。他們都屬于思路清晰、求真求實之人,都關心國政,勵精圖治,恪守儒家治世思想和至高的道德原則,而且都一樣正氣充盈。后來的朱熹評價王安石,認為他文章和節行都高人一等,尤其是在道德經濟這些方面最有作為,只是對他的用人不敢恭維,說:“引用兇邪,排擯忠直,躁迫強戾,使天下之人,囂然喪其樂生之心。”(《楚辭后語》卷六)在這個方面,朱熹之論算是公允的。舊黨的代表人物司馬光是王安石從政的死敵,他評價王安石也比較公允,說:“人言安石奸邪,則毀之太過;但不曉事,又執拗耳。”(明·陳邦瞻《宋史紀事本末》卷八)在這里,“不曉事”三個字顯得有趣,不曉事理、不通融,像個執拗的孩子。蘇東坡的摯友和最重要的弟子黃庭堅評價王安石說:我曾經反復觀察過這個人,他真是視富貴如浮云,從來不貪婪錢財酒色,是一世的偉人。能有這番評價,實在是中肯而感人。

蘇東坡本人對王安石的最高評價表現在《王安石贈太傅敕》一文中:“名高一時,學貫千載。智足以達其道,辯足以行其言。瑰瑋之文,足以藻飾萬物;卓絕之行,足以風動四方。用能于期歲之間,靡然變天下之俗。”這番話鏗鏘有力,絕無敷衍虛妄之辭。這讓我們想起中國現代的兩個大文人,通常人們把他們作為兩極人物、甚至是不可調和的兩大陣營中的代表人物來對待,就是魯迅和胡適。這種看法其實是一種不求甚解,是出于某種目的而強行劃分出來的兩大“陣營”,實在荒謬之至。他們二人盡管常常表現出不盡相同的文化與思想傾向,那也屬于知識人的“和而不同”。當有人惡毒褊狹、不留余地中傷魯迅的時候,胡適即大為反感。他后來還說“魯迅是我們的人”,對魯迅給予了至高的評價。古往今來,凡純潔之人總是執守中庸,實事求是,許多時候能夠施以仁慈和公允。這實在是衡量人格的一個重要標準。

比起喜好熱鬧、頑皮多趣而又極愿享受物質的蘇東坡來說,王安石的日常生活是那樣樸素。這個人不修邊幅,一件官服可以穿十幾年,對吃的東西從不挑剔。有人曾發現:他坐在飯桌旁,哪個菜離他近,他就只吃這一個菜。他當年貴為宰相,接待親戚卻未曾大擺筵席,記載中飯桌上只有一小碟肉和幾塊胡餅,還有一壺酒;被招待者不高興,喝了幾杯酒,把餅掰開,吃掉中間的瓤,剩余的就扔在桌上;王安石二話沒說,把扔下的部分拿過來吃掉了。這個細節包含的東西太多了,雖然是一個局部場景,但通觀一事,即可以作為他的行為風范去看待了。他去世后留下的遺產極少,其夫人不得不靠親戚的幫助才得以維系生活。王安石一生不近女色,這與蘇東坡也大為不同。蘇東坡對異性的美是敏感的、熱情的,甚至也不乏貪婪,這是他生活中的重要色彩之一。對于世間的斑斕顏色,蘇東坡全都是著迷的、沉浸的,從自然到人生,常處于一種飽覽和探究的狀態,并作為一種性格特征被固定和確認下來。王安石和妻子吳氏相守一生,妻子出于當時的習俗曾給他買來一妾,當這女子前去伺候王安石的時候,王安石卻不無驚訝地問對方是誰。當他知道女子是因欠官債而被迫賣身時,不僅沒有收她為妾,還送了一筆錢幫她還清官債,讓她離去。他的獨生兒子患了精神病,犯病的時候就要打妻子,王安石非常著急,竟說服兒媳和兒子離婚改嫁他人,足可見出理性與仁心。比起蘇東坡,王安石在許多方面實在更接近于一個現代人。

水性人

“女兒是水做的骨肉”,這是《紅樓夢》中的一句妙語。作者有此一說,似乎將女人和男人的區別講個分明。然而以此論斷性別還嫌籠統粗率,其實一切單純隨性之人無不水性十足:不濁不污,不奸不藏,就會表現出十足的水性。蘇東坡曾經說:“天下之至信者,惟水而已!”(《滟滪堆賦并敘》)蘇東坡身為男子,卻絕非一個木石之人,更非一個土人,而實在算得上一個“水性人”。我們覺得男子如水,有些太過柔軟,但這只是一個方面;水的剛性和頑韌則是另一面。水既能浸泡和撫摸,也能夠“卷起千堆雪”,能夠毫不畏懼地沖向堅硬的巖壁,撞碎自己,這也是水。

蘇東坡愛水,自小到老,其生涯幾乎很少離開水。他深諳水性,曾為大水作賦,且大半生都在水上游走,如他自己所說,是一條“不系之舟”。他對水一生依戀和摯愛:“我性喜臨水,得潁意甚奇。到官十日來,九日河之湄。吏民笑相語:使君老而癡。使君實不癡,流水有令姿。”(《泛潁》)他知潁州,到任十天竟然有九天是在河邊徘徊,以至于當地百姓笑自己的“使君”又老又癡。他笑辯自己其實并不癡,而是因為流水的美好姿態對他構成了深深的吸引。何止如此,水之品質一如心中理想人物的性情:包容與隨和、洗滌和清潔,能夠從善如流,且在必要的時刻激越而起,發出咆哮。他伴隨水流而行,感受著無比的愉悅和快活。

蘇東坡像水那樣順勢而變,有一顆莊子所說的“應物”之心,同時又是一顆透明的心,單純爽朗,隨遇而安,這一切無不是水之特性。對比之下,我們會想起另一個極端人物王安石,這個同樣需要贊譽的人杰,無論如何卻不能以水做喻。他更像一個堅硬的木石,一個鐵人。我們還可以把他比喻成在海風中屹立的瘦馬,有錚錚鐵骨,有毫不畏懼的冽風中挺立的身姿。如果說到王安石同樣屬于多趣之人,那么也算是頑耿之趣。《宋稗類鈔》中記載:“子瞻初謫黃州,布衣芒屩,出入阡陌,多挾彈擊江水,與客為娛樂。”大驚初定的黃州日月,詩人多么依賴這條江水,與它相伴,為之豪歌。他在《水喻》中總結人與水的關系,并且回憶往昔,說:“南方多沒人,日與水居也,七歲而能涉,十歲而能浮,十五而能沒矣。”幾句話即活畫出一個頑皮的水中少年,而后又發揮道:“必將有得于水之道者。日與水居,則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識水,則雖壯,見舟而畏之。故北方之勇者,問于沒人,而求其所以沒,以其言試之河,未有不溺者也。故凡不學而務求道,皆北方之學沒者也。”他將南北方人與水的不同關系做了對比,并引申出人生至理。

蘇軾一生都注目于道家莊老思想,其中極重要的表述還是圍繞一個水字,所謂“上善若水”,這種思想對蘇東坡有著很大的影響和啟迪。他由少年的生存環境到后來一生的奔波,對水皆有依賴,這渾然統一的個人經歷和自然環境或明或暗地塑造了他、設定了他、規范了他。我們總覺得蘇東坡是這樣一個形象:他在水邊徘徊,發出水一樣的朗朗笑聲,他游戲于水、取之于水,整個生命與水密不可分。當他初離南方來到干燥少水的密州做太守時,最初真的感到了不適。他在詩文中表達了此地與蘇杭一帶的對比,這時多少有點落寂和苦澀,好在他有水的性格,能夠隨客觀環境起伏漫流,調整適應。他最終找到了密州之樂:騎馬,奔馳山崗,挽弓狩獵,寫出了“左牽黃,右擎蒼”那樣一首壯詞。就是這樣的一位人物,即便置身于干燥之地,也不會被風干,而一直能夠保持自己的充盈與豐腴。

張煒,作家,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山東省作家協會主席,萬松浦書院院長。茅盾文學獎獲得者。著有《古船》《九月寓言》《你在高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