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

他卷起褲管

赤腳站在故鄉的湖灘

 

小時候，祖母和他開玩笑

你就是從這個湖出生的

從湖心漂到湖岸

恰巧被洗衣服的我撿到

 

此刻，他取下假肢

一遍遍清洗

 

湖水像祖母輕柔的撫摸

他像個孩子在清洗玩具

湖水像冰冷的牙

他像一只鶴

 

潔白的大部隊剛剛越過頭頂

 

麋?鹿

它住在我心里

這頭“四不像”

 

人群中繃著馬臉

甩動驢尾驅趕蚊蠅

高速公路上，落日

反照出一串沉緩的牛蹄

路側河水清淺，卵石

幽鳴著長出壯碩的鹿角

 

還有更多的不像之象

闖進它的生命，集中于整個形體

吃著草，安靜，神秘，瀕臨滅絕

凝視蒼茫的薄霧

它突然在沼澤高地現身

意外，謹慎，輕逸

 

像這首詩的誕生

轉瞬，躍入無邊的沼澤

 

雪?人

還下著雪

但我已經等不及雪停

大人們閉目塞聽

窗外飄飄揚揚的呼喊

蓋過寒冷的欣喜

 

于是，一個雪人在雪幕中完成

兩只炭粒眼睛，一張花生嘴

玉米棒子長長的鼻子

真的很冷，我卻想給他

系上一件不合時宜的披風

 

他立在雪地里。雪

依然在下，像要把他掩埋

又像在按照他的形體

讓他變得更壯，更白，更柔和

寂靜中仿佛正開口

說著雪的語言

回應整個寒徹而漫長的冬天

 

大?魚

那巨尾甩動攪起的漩渦

那掙扎，那潛艇般的沉著

那終究沒能看見的真面目

那岸邊徹夜持守，蒙蒙亮的黎明

哦，那是一條美麗的大魚

 

和它僵持十多秒后

問號一樣的碳鋼魚鉤，被拉直了

緊繃的漁線，猛然彈回來

弓形的漁竿恢復原狀

那一瞬，我的肋骨柵欄

仿佛有什么東西沖了出去

 

過烏蒙鄉

牛和羊并不怕人

更不怕人造的車

它們涌過來

被車體分開，又自動合攏

繼續流淌

 

我們繼續驅車

像在一顆巨大的隕石內部

滾動。所有交談

來自銀河隱秘而危險的撞擊

樹籬繁密，山巒漫長

回家的路始終沒有縮短

前方云團吐出閃電的蛇芯

 

我睡著了，什么也沒夢到

醒來已是雨水的國度

雨滴抓著窗玻，閃電

持續闖進黯淡的矮松叢

小野菊亮了，在呼喊我

 

凍?雨

雪，太奢侈

我更愛下雪前，下著的這場凍雨

點滴般注射給發燒的土地

枯枝結冰痂，道路打滑

萬物因寒冽抱緊自身

 

我更愛凍雨中喑啞的鳥雀

廢墟、土坯房、卵石裸露的河床

雪一來就看不見它們了

一只螞蟻在洞口張望

一只蜘蛛，耗盡一生只差最后一圈絲

 

我更愛啃食著荒草皮回家的羊群

雙角頂著鉛云的灰帽，邊走邊忘記雪

我更愛它們顫抖體內，升起的另一場雪

帶著溫度的雪

 

去西藏

夏日

樓群間的風

像西藏的空氣一樣稀薄

她要去西藏

 

只是重逢，只是牽過的手

穿過夜幕又牽了一次

她獲得了多年沒有的

雪崩的快感

她要去西藏

 

輪椅上那位

被廣場邊緣的一道坎難住

生活磕著長頭

空曠的中心仿佛隆起一座山峰

她要去西藏

 

在酒中擺脫孤獨和幻滅

回故鄉尋覓自由

用相機捕捉低處沒有的藏青

她們都要去西藏

 

而當郁積的淚水

被命運悄然生長的睫毛

像青稞的芒刺倒戈

她說西藏到了

她已經看到寒冽的納木錯

閃耀著多變天氣的喧囂之美

鐵柔，男，本名陳磊，1986年生于云南陽宗海邊湯池鎮。現居云南祿勸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