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蘭先哲阿維森納

阿維森納著作《醫典》

繼法國“太陽王”路易十四時代的希臘文化熱之后，從17世紀末至18世紀初，法國乃至整個歐洲的學者們掀起了東方熱。夏朵勃里昂、拉馬丁、納爾華和福樓拜等文壇名流紛紛提倡“東方游”，從1799年在法國起始的“東方學”（l’orientalisme）逐漸興盛，到1835年，“法蘭西學院大辭典”引進了“東方學”一詞，使之成為一種專門學科，促使中華文化西漸。同時，歐洲學術界熱衷于傳播伊斯蘭文化，發現歷史上一些杰出穆斯林學者曾為歐洲文化，尤其是哲學做出過重大貢獻。由此，他們大量翻譯阿維森納（Avicenne，980-1037）和阿威羅伊（1126-1198），即伊本·路世德的學術著作。當年的歐洲阿拉伯文化熱與現今阿拉伯知識分子患“約拿綜合征”（le syndrome Jonas）形成鮮明對比。面對西方世界，阿拉伯學術界可以引以為榮的首先是詩人和哲學家阿維森納；是他最早在歐洲詮釋了古希臘亞里士多德和柏拉圖的學說，遠勝過歐洲本土的諸多學者。

阿維森納是上世紀50年代世界和平理事會發起在全球紀念的達·芬奇等四位世界名人之一，其詩哲軼聞給筆者的少年時代留下深刻印象。1978年，巴黎東北郊波比尼市一所曾經免費為阿拉伯移民治療的醫院被命名為“阿維森納醫院”。他的傳世著作五卷《醫典》（le Qan?n）揭示白內障的病理，以及婦產科、傳染病學和心理學癥狀，被譽為“醫學詩篇”，在歐洲影響深遠。這在以自我為中心的西方世界是極為罕見的。今年，新冠肺炎病毒肆虐，在法國導致三萬多人死亡。巴黎各大醫院紛紛投入抗疫斗爭，阿維森納醫院的表現尤為突出，讓人感覺將近1000年前穆斯林世界的那位醫圣仍然活在人間。

阿維森納還是10世紀至11世紀伊朗的天才詩人和大哲學家，本名伊本·西拿，公元980年8月7日生于現今烏茲別克斯坦古絲綢之路必經的布哈拉綠洲。父親是阿富汗穆斯林什葉派，母親是塔吉克女子。阿維森納自幼聰穎過人，10歲掌握算術，歐幾里德幾何，涉獵邏輯學和托勒玖天文學，鉆研《可蘭經》，14歲開始讀譯成波斯文的希波克拉底醫著，對這位古希臘名醫提出的西方醫學觀點走火入魔，日夜思索不輟，17歲上到布哈拉醫院講學，成為醫術高明、遠近聞名的大夫。當時，布哈拉的埃米爾伊本·曼蘇爾患嚴重結腸炎，疼痛不堪，阿維森納診斷為鉛中毒，查出病源出自君主進食所用餐具的裝飾繪畫涂料。他對癥下藥，很快將埃米爾治愈，因此得到宮廷賞識，被準許進入薩曼王朝的圖書館查閱各種珍貴典籍。

薩曼（Samanids）是個波斯人建立的帝國，從公元875年至999年統治中亞長達120年。薩曼王朝從拜火教皈依伊斯蘭教遜尼派，重視科學和文學發展，容納阿維森納等一批文化藝術界仁人志士。該王朝圖書館藏書極為豐富，阿維森納在其中翻閱古籍一年半期間，讀到各科先賢的著作，宣稱自己在“18歲上就集成了那個時代的整體知識”。他對古希臘的哲學抱有濃厚興趣，起初對亞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學不甚了了，但在其師，“十智論”創立者法拉比（870-950）指導下，精心詮釋亞里士多德哲學，區分了本質與存在，透析程度竟超過歐洲學者，深刻影響了西方思想界，被譽為繼亞里士多德和法拉比之后的“學術泰斗”。他的理論最終成為伊斯蘭形而上學的主流。

公元1001年，薩曼王朝圖書館毀于一場大火。一些佞臣嫉賢妒能，誣陷阿維森納，將火災罪責歸咎于他。新登基的埃米爾聽信讒言，禁止他在布哈拉行醫，還威脅要將他投入監獄。阿維森納被迫逃至里海沿岸的花剌子模國。該國君主酷愛科學，招賢納士，讓阿維森納在彼9年，專心著述。當時，中亞局勢動蕩，土耳其與波斯沖突不斷。阿維森納不愿為土耳其君主服務，于1010年遷居到當時屬于現今伊朗的花拉子模，開始撰寫他一生中的代表著作《醫典》。這期間，他到雷伊城為其君主治愈了憂郁癥。1014年，他又應召到哈馬丹，為尊長阿杜德-道萊治好了無法解釋清楚的身體痛苦。尊長感激不盡，任命他當該國首相。阿維森納日夜辛勞，白天處理國事，夜間從事寫作，完成了他的《醫典》等幾部重要著作。1021年，阿杜德-道萊去世，其子薩馬·道萊繼位，阿維森納在宮廷失勢，被下獄四個月。1023年，他設法扮成苦行僧，逃至伊斯法罕，受到埃米爾阿杜德-穆罕默德庇護，用14年時間寫成天文學、科學與語言學的巨著，以及《東方哲學》《知識論》《治愚書》和《隱喻故事》等。

阿維森納傳世的《醫典》超越了多位阿拉伯醫學專家的著述，于1150年至1187年間被杰拉爾·克雷莫納譯成拉丁文，1473年在米蘭用希伯來語出版，1527年在威尼斯，1593年在羅馬再版。自12世紀到17世紀十字軍東征中，《醫典》被傳帶到歐洲，大大影響了西醫的教學和實踐，乃至取代歐洲權威加利安，成為從事醫學科研的基礎。直到1909年，布魯塞爾還設有專門講授阿維森納醫學的課程。他文心探驪，詩哲灼華。據伊朗學者塞義德·納菲西查詢統計，阿維森納一生用阿拉伯語文言，部分用波斯語完成了456種哲學、文學與科學著作，可惜流傳至今的只剩下160種，其余大部分都在中亞的戰火中被焚毀，包括他的《東方哲學》也在1034年伊斯法罕劫掠中遭難，僅剩下部分殘卷。

在他浩瀚的文化典籍中，《東方哲學》尤其引人注目，是阿維森納哲學理論的第二部分。作者在書中提出了“兩萬八千個為什么”，但佚失大部，其全貌今已不復存在。總體而論，阿維森納強調知識是人類解放的辭格，他的學術思想直接影響了荷蘭人斯賓諾莎的《論理學》和德意志的康德哲學。他的宇宙觀啟迪了后來人伽利略和笛卡爾的方法論。阿維森納的“東方哲學”實質上是一種“天啟論”，不同于其他經院哲學潮流。他繼承伊斯蘭的神知論傳統，將東方神秘化，在他眼里，東方為“光亮世界”，而西方則是“黑暗世界”，二者形成鮮明對照。他的“東方啟蒙”意象是一個在孤島上由瞪羚哺育，自己發現周圍宇宙的神童，充滿神秘的感悟和幻象。他描繪鳥兒飛越宇宙山谷，尋求絕對存在，讓靈魂受到啟迪，產生精神升華，天人在塵世匯合。阿維森納認為，永恒存在的物質不是真主創造的，但真主的源泉會流溢出人類的精神。抑或，正是基于這種“雙重真理”的信念，他論述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邏輯學著作，貫通東西方文明，將西方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哲學發揚光大，引入了東方的拜占庭帝國。

阿維森納學問博大精深，自己曾親手動筆翻譯希波克拉底和加利安兩位古希臘醫學鼻祖的醫書，且醫術精湛，在中亞各國聲望極高，不斷受到波斯、美索不達米亞和土耳其君主們的緊急召喚。他不僅屢屢為病入膏肓的埃米爾療好疑難癥候，而且到社會下層廣為窮苦人治病解困。不幸的是，他一生操勞，最終沒能在厄運中拯救自己，在隨阿杜德-道萊出征克爾曼沙阿途中病倒，疑似患阿米巴痢疾或為結腸癌。另一說，有人懷疑他是遭了歹徒下毒，于1037年，即伊斯蘭教紀元428年齋月在拉馬丹去世，享年僅57歲。阿維森納被埋葬在拉馬丹附近，其石墓上僅有一個花崗巖燈塔標記。但是，幾世紀以來，此處一直是瞻仰者朝拜之地。烏茲別克斯坦、塔吉克斯坦、阿塞拜疆、阿富汗、土耳其，特別是伊朗，都競相聲稱是他的祖籍國，居為榮耀。還有附近一些阿拉伯穆斯林國家也都對他萬分景仰，揚言他曾到彼一游，竭力攀附。1952年，人們在他的陵墓前豎起了一座白色大理石雕像，立起12根石柱，象征逝者生前皆有鉆研的哲學、醫學、天文學、數學、物理化學、邏輯學、倫理學、語言學、詩學、音樂、心理學、神學共12門學科的范疇。

阿維森納頗具傳奇性的一生苦短多艱，非同凡響。近代出現了多種“阿維森納演義”，1989年，吉貝爾·西努埃寫出《阿維森納，或伊斯蘭法罕之路》，繼而還有諾阿·戈登的《伊斯法罕的醫生》問世，都在向今人講述這位可跟達·芬奇齊名的伊斯蘭啟蒙哲學巨匠的故事。

作為一位國際性的穆斯林學者，他和繼他之后的阿威羅伊，為希臘亞里士多德哲學在歐洲的傳播做出了杰出的貢獻，促進了東西方文化的溝通與融合。在當今亨廷頓宣揚世界文明沖突，西方與伊斯蘭地域政治矛盾加劇，伊斯蘭文明遭詆毀的情勢下，紀念這位偉人有著難得的特殊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