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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月報》2020年第10期|蔣一談:猜旅(節選)
來源:《小說月報》2020年第10期 | 蔣一談  2020年10月20日06:49

一個起風的傍晚,就是那種只要風再用點力就能把夜色吹下來的那種傍晚,一條蹲在街角的狗時不時吠叫幾聲,我覺得它不是朝我吠叫,它是寂寞了,自己跟自己說話。

小鎮很寂靜,我推著行李箱,穿過一條巷子,拐過一個街角,看見你在客棧的黑板上寫字。我在你身后停下腳步。你已經寫完了兩句:如果你不能讓他喜歡你,你就想辦法讓他尊重你。我在心里笑了,不是笑黑板上笨拙的字體,我下意識地說出了后面兩句話:如果你不能讓他尊重你,你就想辦法讓他害怕你。你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紙片,扭頭看著我,說話的語氣既緊張又羞澀:“是……是客人讓我寫上去的。”

“你是客棧老板吧?我前天預定的房間。”

“是!叫我阿全就行,歡迎你!”

你提起我的行李箱,邁開大步進了客棧。三個年輕女人的說笑聲從里面傳出來,她們正在熱烈討論性、愛情和婚姻三者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聽說這三個女人要在這里住好幾天,我多少后悔選擇了這家客棧,不過,你的悄聲低語又讓我轉移了念頭:“那個長頭發的客人,讓我把她寫的詩抄在黑板上,每天抄一首她的作品,住幾天抄幾首。”我只是在聽。你嘆口氣,接著說:“你能念出后面的句子,說明這首詩不是她寫的,她騙我。”

辦理完入住手續,我走上樓梯,樓梯旁的墻面上掛著一面鏡子,我的余光發現你正在注視我的背影。走進房間,我順勢移步到窗口,看見你正用力擦拭黑板。

風還是原來的風,夜色已經籠罩下來,天空由淺藍變成了深藍;隨著太陽在云層里下沉,一片淡紫色從天空的深藍里彌散,云團看上去很柔軟,但又不是普通意義上的溫柔,一份慵懶正從里面慢慢散溢。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煤油味,記憶里的童年味道。你點亮了客棧門前的煤油燈。我有點餓了,想下樓吃晚餐,一個女人的喊叫又讓我停在窗口。

“誰把我的詩擦掉了?”

你沒有回應,點亮了最后那盞煤油燈。

“我在問你,誰擦掉了我的詩?”女人提高了聲調。

“我。”你懶懶地回答。

“為什么?”

你沉默著走進客棧,女人指著你的背影,繼續喊道:“我們住七天,你在黑板上抄我七首詩,一天一首,不是說好的嗎?這是我們住你家客棧的條件,今天才是第三首!”女人的同伴走過來,小聲說了幾句,隨后她們走進客棧,用力踩踏樓梯。她們在房間里嘰嘰咕咕了好一會兒,然后用力拉開房門,大踏步走下樓梯。

我心生愧疚。為什么要多嘴呢?我看見她們一邊抱怨一邊推著行李箱走出客棧,消失在漸濃的夜色里。你站在客棧門口,默默望著煤油燈。

靜默了一會兒,我一步一步走下樓梯,盡可能不發出聲響。我覺得應該對你說聲抱歉,不過,你沒給我這個機會。你聽見我的腳步,轉身笑著說:“她們走了,一下子清靜了,要不是你,我還蒙在鼓里呢。我不喜歡被騙。謝謝你。”

我淡淡一笑,在桌旁坐下,看著手邊的菜單。

“想吃點什么?”

我點了一盤清炒小白菜和一碗清湯面。你經營的客棧不大,廚房就在隔壁,你說話的聲音和炒菜的香味一同飄來。

“你是來參觀父親博物館的吧?”

“哦……不是,我路過這里。”我說了謊。

你接著說,父親博物館上個月剛建成,是一個老華僑捐助修建的,他在此地出生,在海外生活了七十年,博物館快要建成的時候,老華僑去世了,他的后人不同意繼續捐錢,后期的建館費用是從社會上募捐來的。

你把飯菜端上來后,坐在門外的臺階上。我覺得還是應該說點什么:“那四句話,是電影里的臺詞,我記不清電影的名字了。”你背對著我,一字一句地說:“如果你不能讓他喜歡你,你就想辦法讓他尊重你。如果你不能讓他尊重你,你就想辦法讓他害怕你。我喜歡這四句臺詞。”

夜空里有鳥鳴。你說:“雨燕正在討論明天的天氣呢。”看著你的背影,我想笑。你接著說:“雨燕說了,明天下午會下雨。”過了一會兒,你嘆口氣,說道:“我們這兒有很多鳥,自從父親博物館建成之后,鳥少多了。”

“為什么?”我自然很迷惑。

你扭頭看著我,說道:“你相信靈魂嗎?”

我點點頭。你接著說:“鎮上的老人說,靈魂會跟鳥爭奪天空。”我把你的這句話刻在了腦子里。看我沒說話,你站起身,遞給我一瓶汽水,說道:“我是開玩笑的,沒嚇著你吧。”我搖了搖頭,抓起汽水瓶,喝了一大口。

在煤油燈的映照下,你把這四句話工工整整地抄寫在黑板上,你退后幾步端詳,那些看上去歪斜的字,需要擦去重新寫一遍。我觀察這個過程,也在觀察你。你笑著問我:“你是詩人嗎?”

我沒有回答。我覺得,從小學到中學,我是詩人,一個秘密的詩人,我偷偷寫詩,用兩把鎖把筆記本鎖起來。讀大學的時候,新的生活敞開了,我卻沒有了寫詩的沖動,就好像之前的寫作僅僅是為了留住記憶,封存短暫的少女時代。工作之后,忙忙碌碌,事業和愛情并不如意,詩意越來越遠。在我三十三歲生日的那天晚上,我一個人站在窗前,看著城市的滾滾紅塵,淚流滿面。我忽然間明白了什么,重新拿起筆,一直寫到凌晨……

“我覺得你是詩人!”你的大嗓門喚醒了我,“我能把你的詩抄在黑板上嗎?”我的眼睛有些恍惚。“好……”我的聲音很輕,但我看見你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