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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2020年第9期|馬金蓮:聽眾(節選)
來源:《北京文學》2020年第9期 | 馬金蓮  2020年09月17日07:33

離婚女教師蘇序在熱心男同事才子的張羅下三番五次前去相親,閱人無數卻無一成功。疲憊絕望之際,又有熱心人幫她介紹一個新男人,見面卻發現是自己幾乎終日相處的老熟人才子——太尷尬了!結局如何呢,蘇序該何去何從?

蘇序走出鎮子的時候兩手空空,可以說沒帶一針一線,赤條條地離開了。下一個去向是到縣第一中學報到,她只背著一個雙肩包,里頭是她全部家當,身份證、畢業證、離婚證等一堆用以證明她前半輩子所走人生道路的紙和塑料。紙張做瓤兒,塑料封皮兒,皮兒保護著瓤兒,一副相依為命不離不棄的模樣。曾經她背著它們走進了小鎮,和一個男人,以情投意合做借口,合謀辦理了一張叫結婚證的本本。紅色皮兒包著白紙瓤兒。然后她和那男人以這個本本做遮羞布,名正言順地睡了五年。把彼此都睡膩了。然后她開始了半年時間的抗爭,最后以凈身出戶做代價,把一個紅色封皮的本本換成了另外一個紅色封皮的本本。紅色和紅色有什么區別嗎?蘇序遠遠打量著新的工作環境,看到了花花綠綠的顏色。旗幟、墻繪、樹木、花草和穿長裙的女教師們。一切看上去都很美好。但是蘇序的心情說不出的低落灰暗。五年前也是這樣一個人走來,被分進鎮中學教書,只不過那時候她心里充滿了對美好的期待。現在她不想和任何人交談,辦完手續,拿到教學任務,她腳步疲憊地走進了辦公室。她想她應該得了厭語癥。這是她為自己發明的一個病種——討厭說話。像厭食癥患者不愛吃飯一樣,她現在不愛說哪怕一句多余的話,連嘴皮都懶得動一動。

才子熱烈歡迎了蘇序。蘇序壓制著內心的吃驚,好奇地打量這個自稱馮老師而被所有同事喊作才子的中年男人。她真值得像他說的那樣歡迎?他和自己是親戚、同學?還是曾經認識?蘇序看了半眼,就百分百確定這人她不認識,屬于前半輩子從來不曾對過眼神的物種。蘇序又多看了半眼。確定這個才子是個神經病。后來蘇序看到才子以同樣熱烈的程度歡迎每一個新來的同事,蘇序就明白才子還真是不折不扣的神經病。蘇序也就放下了心里留存的一絲難解。就說嘛,她知道自己沒那么大魅力,還沒漂亮到一見面就讓一個男人拍手歡迎。蘇序和才子握了手。辦公室是時下流行的大開間,里頭塞滿了小隔斷。蘇序的隔斷和才子的緊挨。和才子握手,不是蘇序想要的,是他主動伸過手來了,蘇序想冷淡處理,裝作沒看到,或者干脆告訴他自己不擅長握手。但她實在懶得勞動唇舌,就把手懶洋洋伸了過去。辦公室除了才子一個雄性,剩下的都和蘇序一樣,清一色女教師。女同事們目光灼灼,打量著蘇序。蘇序懶得跟她們開口,就裝羞怯,眉眼上掛出一個淡笑,弱弱地點了一圈頭,算是跟全體都打了招呼。

蘇序冷的名聲第一天就被定格下來。后來的日子蘇序懶得去改,也就一直把冷鍋背了下來。冷蘇序以勤勤懇懇與人無爭的狀態適應了新的工作、融入了新的環境。除了上課去教室,就是回來改作業,工作單調清苦,節奏一成不變。直到有一天她跟才子聊起了婚姻和家庭,算是發生了一點點變化。他們的交談其實算不上真正的交談,基本上是才子在訴說,蘇序是聽眾。除了正常講課必須開口說話之外,蘇序幾乎不說多余的話。才子說,蘇序就點頭。剛開始她點頭,是出于禮貌。中間繼續點頭,是告訴他,自己在聽,你繼續絮叨吧。她懶得打斷。后來她還能聽,是因為不知不覺當中吧,才子這啰啰唆唆拖泥帶水的傾訴,被她聽進去了。大家已經適應了蘇序的寡言。也早適應了才子的啰唆。才子訴說的時候,女同事們對他和他的故事沒興趣,早幾年他鬧離婚的時候,他們就聽過八百遍了,早沒味道了。她們好奇的是,一個老掉牙的故事,蘇序居然能云淡風輕地聽下去。要知道才子的訴說可是有他自己的獨有風格的。那是能把人折磨到想吐的風格。一般人受不了。核心就是他和一個女子的一段婚戀,如何相遇,如何相愛,如何步入婚姻,如何孕育出愛的結晶,現如今又如何互相深度厭棄,恨不得對方從地球上蒸發。為什么不離呀,不是有那么一句話叫好離好散嗎——這句話早在幾年前就有女教師替今日的聽眾蘇序問過了。不止一個女教師問過大意一樣的問題。才子的回答千篇一律,從來都沒有新意。為了兒子呀,男孩不能沒有親爸啊。答完他就一臉愁苦,五官像被人揉皺的抹布,苦兮兮擠成一團。誰還好意思再追問。再問下去,于心何忍。你會擔心把他逼哭。現在兒子長大了,上高中了。個子比他爸還高大。早就到了離開親爸完全可以活下去的年紀。現在才子還好意思拿這樣的理由作借口?女同事們等著聽蘇序替她們問。可蘇序不問。蘇序始終都不問。她是這么多年來,唯一能夠靜靜地傾聽才子的婚姻故事,而始終不吭聲的聽眾。

生活正常下來以后,蘇序開始出去相親。沒人知道第一個相親對象就是才子介紹的。蘇序單身,并且離過一次的背景,只有才子知道。不是蘇序告訴他的,是他自己自說自話,一邊傾訴自己不幸的婚姻生活,一邊對比推測出來的。才子其實不笨,也不是那種只顧著自己發泄,絲毫不顧及別人感受的人。他有時候挺善解人意的。他說愛情是有的,世界上真有愛情,真正的愛情。盡管那么多人都在嚷嚷說愛情死了,我們的時代沒有真正的愛情。你說有嗎?蘇序你相信有真愛嗎?問完他定定地望著蘇序看。好像他剛剛長大,還沒有從清純如水的男孩變成藏污納垢十惡不赦的男人。男孩對世界充滿期待,他堅信人間有美好存在。蘇序點了點頭。她懶得張嘴。她也不忍心。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就有了不忍心。才子一開始跟蘇序訴苦,是他主動提起來的。他說,蘇序啊,結婚了嗎?婚姻,可真叫人說不清楚啊。有時候太難了。我一個大男人都覺得難,你們姑娘家,比我們男人難多了。他這些話其實也沒什么內涵,也沒水平。像個婦女委員會主任在極力討好他管理的婦女們。女同事們聽得撇嘴。又是那一套。又來了。沒人有興趣再聽。

蘇序愿意聽。或者說,蘇序不反對才子自說自話,不打斷,不中途走開。她堅持在椅子上坐著,埋頭備課,改作業,上網查資料。一會兒回頭看看才子。眼神冷靜、平常。女同事們觀察過,那眼神里看不出更多的內容。這足以給才子帶去鼓勵。他就那點出息,只要沒人強行打斷,他就有勇氣繼續叨叨下去。他歷數婚姻的不易。還列舉幾個他自己的親身事例。蘇序就在他的講述中認識了他的老婆。一個頗有幾分姿色卻華而不實,天天盤算著怎么出去勾搭別的男人的女人。蘇序從頭到尾沒問過一個問題。她只負責聽,靜靜地傾聽。才子忽然就問,蘇序你戀愛過嗎?蘇序抬頭看。蘇序的眼神不再云淡風輕,有一絲波瀾掠過。才子心細如發,他捕捉到了。他說哦,有過。是應該有的。不等蘇序有反應,他又拋出一個問題。是刻骨銘心海誓山盟那種嗎?蘇序有點生氣。誰允許一個大男人這么婆婆媽媽湯湯水水了!你操心點大事不好嗎,比如國家領導又出于戰略考慮出訪哪國了。比如全球變暖對地球物種生存的威脅。蘇序懶得表達自己的憤怒。她不愛多說一個字的話。才子好像絕地探險有新發現一樣興奮,拊掌含笑,說,這就對了,你這樣的姑娘,就應該有過刻骨銘心,有過海誓山盟。蘇序有點哭笑不得。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她默認了。她發現自己其實挺虛榮的,才子的話滿足了她的虛榮心。才子就是以這種退兩步進一步的方式,一點一點推敲出了蘇序的全部。那是蘇序的秘密。秘密里有她走過的路,愛過的人,演繹過的命運。才子掌握的只是大概,像一座骨架。細枝末節,肌肉和血脈,脂肪和纖維,還有毛細血管與末梢神經,他并不知道。別看才子喜歡咋咋呼呼,其實那都是外表,蘇序發現他也有守口如瓶的一面,他并沒有把蘇序的秘密跟同事們宣揚。他推敲出來就裝在了心里。他這時候居然不是大嘴巴的人。蘇序感到欣慰,也就縱容了他。才子既然知曉了一個姑娘的秘密,他就認定自己有義務為姑娘介紹一個小伙兒做對象。

小伙子長得挺好,五官端正,身體微胖,穿深藍西服,還配了條紅領帶,顯得狗模人樣的。據說是公務員,據說在縣某機關做秘書,據說跟著大領導,據說很快就會被提拔重用。父母也是有公職的人。這樣的人,前途無量,跟了他,房子車子都有,不用為買房買車還貸款發愁。才子看辦公室沒人的時候,跟蘇序交代了小伙子的詳細信息,是他表弟,也是他姑父姑母的唯一愛子。老兩口人也不錯。蘇序有點感動。能把親姑舅介紹給她,可見對她的看重。蘇序就回租住的房子精心把自己捯飭了一下,至少是對才子的尊重嘛。見面定在一家中檔餐廳。蘇序到達的時候,秘書早到了,菜也點了,他坐在椅子上等。蘇序有過相親經驗。早在五年前就跟小鎮上的一個派出所民警,一個小學老師,一個稅務官,一個大學生村官,先后見過面。時隔五年,她可能業務生疏了。她居然有點緊張。公務員秘書,未來的領導干部,他顯得很沉穩,也嚴肅,也親民,親自站起來,主動和蘇序握了手。手握得很莊重,一個肥厚的肉手,捏著蘇序的瘦手抖了抖。毫無邏輯地,蘇序想到了從前的夫妻生活。每次事情完畢,那個在結婚證上被稱為蘇序配偶的男子,總要提著身子抖一抖,好像在檢驗是否還有庫存沒有淘凈。蘇序差點笑出聲來。公務員很正規地笑了笑,說教師好啊,為人師表,教書育人。蘇序不愛說話的癥狀頓時發作,她齜牙笑笑,算是回答。公務員好像某位發表講話的領導,高瞻遠矚高屋建瓴的話說完,還不盡興,還有必要再作補充,他就補充說,教師挺好嘛,生活單純,時間規律,除了上班,回家后還能做做飯,干干家務,最重要的是,能幫娃娃輔導作業,最好把娃娃帶到自己學校去念書,這就能省去不少麻煩。

事后蘇序得知公務員有一個女兒,正上小學一年級,公務員和老婆離異時留下了女兒。公務員之所以和一個教師見面,就是出于女兒的撫養和教育需要。蘇序的心情頓時糟透了。情報也是才子提供的。才子像事后諸葛亮一樣,帶著神秘跟蘇序講這些。蘇序心里感到了悲哀。她的悲哀是大齡離異女子的悲哀。別人考慮找她的原因,居然已經不是情感、長相、性格,或者別的參數,哪怕是色相。偏偏世人已經不拿這些來考量她。居然不光找免費的保姆、性伙伴,還想讓她做家庭教師,看來到時候公務員連家教費都不用掏了。蘇序憤怒,才子也憤憤的。說其實他姑媽一家人挺不好相處的,那個七歲的小公主也不好帶,脾氣比大人還大。她的后媽估計一般女人承擔不起來。蘇序深深看了眼才子,目光帶霜,含意復雜。才子趕緊解釋,他不是有意坑同事,他也是剛從他媽那里聽到的實情。他后悔得不行,多虧蘇序有主見,這事情萬一真成了,他就對不起蘇序。他的表情顯得痛苦極了,就像蘇序已經掉進坑了,水深火熱地熬呢。蘇序就原諒了才子。看得出來,這個男人是真心在為她的終身考慮。這樣的人,對于現在的蘇序來說,除了親生父母,還真不多。

蘇序的第二個相親對象也是才子牽的線。這回不是親戚,是同學的朋友,是做生意的。蘇序對著鏡子精心打扮自己。三十五歲的臉,已經經不起近距離細看。細紋,黑頭,毛孔粗大,喑啞,泛黃……連頭發也沒有了早年的柔順濃黑,右鬢還冒出幾根白頭發。蘇序一根一根拔白發。才子給蘇序透露了一些主要信息:四十歲,離婚兩次,目前沒帶孩子,很有錢,縣城最大的超市就是他開的。蘇序開始滿腦子胡思亂想,那個超市叫家家,她去過。如果真成了,她就是家家的老板娘了?她覺得像做夢。那么大的超市,老板娘得多氣派哪。她忽然發現自己其實挺庸俗的,也很渴望真做成超市老板娘。做老板娘的感覺肯定無比酸爽。這班也就不用上了吧,每天起早摸黑的,睡不醒,常被學生氣得想哭,有時候還要挨學生家長的罵。更擔心的是,忽然哪一天,被某個變態學生拍了磚頭或者捅一刀子。老師挨打,現在已經不是啥稀罕新聞,一年里總會爆發幾起。常見到整個社會的神經早就脫敏了,老師自己也習慣了。

蘇序此刻才發現自己有點渴望離開,再也不做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了。以前從沒考慮過,是因為壓根就沒有離開的能力。現在有了機會,她靈魂深處沉睡的欲望被激活了,她蠢蠢欲動了,她甚至有點看不上做教師了。以后的生活節奏會很松弛、自由,每天睡到自然醒,穿著法蘭絨睡衣,走在松軟的地毯上,飯菜應該有保姆來做,她對著鏡子打扮自己,然后坐加長版專車去某個會所或者賓館參加社交活動,穿著貂,拿著限量版手包,戴寶石或者翡翠首飾,喝咖啡、紅酒,舉著高腳杯……蘇序把自己想得暈頭轉向。她越發覺得有必要打扮得精致點。做生意的見多識廣,接觸的人多,圍繞他打轉的女人肯定不會少,蘇序不想讓自己第一印象就輸掉。她打了口紅,擦了脂粉,還是不滿意,又補了眼影和眼線,勾了唇線。臨出門,還覺得欠缺,就拿起粉餅又補一層粉。她應該是美艷的。她走在路上看自己在陽光下投下的身影,身影嬌小、玲瓏,宛如少女。歲月蹉跎,她唯一堅守住的陣地就是,身材還在。因為沒有生育,它不像大多數婦女那樣變得松弛臃腫。好身材也是資本,跟臉蛋一樣重要。蘇序又變得信心滿滿了,她踩著最高的高跟鞋咯噔咯噔走進了縣城的大飯店。

一切都符合蘇序的想象。對有錢人的,對高檔飯店的,對這次相親的。蘇序長這么大接觸這些的機會很少,只參加過幾個同學在酒店舉辦的婚禮。對有錢的大款,倒真沒機會近距離見識。大學時候聽說藝術系有女同學被大款包養,周末就被豪車接走。蘇序和同學們遠遠看到過豪車,只看到車屁股后冒出的尾氣。大款長啥樣,她這棵校草一輩子都沒機會靠近。不得不說,蘇序在這方面的見識,是靠一些影視劇來補充的。有錢人、大款、老板,要么肥頭大耳,挺著大肚子,戴著指頭粗的金鏈子。要么,全身名牌,保養得當,夾著公文包,忙碌得腳不沾地,時間就是金錢。蘇序被服務生帶著,一路走上旋轉樓梯,穿過一個個包間,最后進了其中一間。一把木頭椅子上坐著一個禿頂老漢,穿一件白布褂子,老漢在喝白開水,看到蘇序他笑了,說:“蘇老師啊,你好。”

房間不大,沒有旋轉餐桌。菜已經上桌,飯菜很簡單,簡單到跟這家高檔飯店的名氣不搭。蘇序有點失望。她趕緊壓制這種情緒。大簡若繁。也許人家是刻意這樣安排的,是為了考驗她這個女人是否跟一般女人不一樣,具備著不貪圖錢財和不追求享受的美德。再或者,是他自己的生活本身就是這樣,有錢但不奢侈,富了但不忘本,還是過著樸素簡單的生活,并不是為人吝嗇,舍不得為她點一桌大餐。蘇序想通了,也就安之若素起來。她發現自己其實具備著演戲的天賦,只是過去從來沒有機會發現而已。現在她決定發揮這個天賦。她努力設想那些在生意場上和大佬們周旋的女性。她們應該是烈焰紅唇,面若嬌花,能說能笑,氣質和見識都不輸給男人。蘇序努力讓自己往這樣的方向靠。她不想讓對方看出內心的弱,她主動伸出手,她含著得體的微笑,說你好。

等回到出租屋,蘇序氣得拿頭撞墻。她悔恨交加。首先就不應該去跟個做生意的相親。其次,不應該濃妝艷抹,把好好一個人打扮得跟想賣一樣。再三,不應該演戲。她哪有什么演戲天賦,純粹是腦子臨時抽筋。總之她出丑了,在一個據說錢很多的老板面前。她像個笨到極點的傻子,很自以為是地做了一場表演,而人家,看了一場免費的戲。蘇序越想越后悔,想找個窟窿鉆進去好好涼快涼快。她下了決心,以后再找對象,絕不找任何生意人。錢再多也不考慮。因為她明白了,有錢人和她沒緣。人家有錢,不代表你有錢。也不代表愿意分給你一些讓你快速成為有錢人。蘇序還是踏踏實實做老師吧。錢不多,但可以做自己,是自由的。不用像牲口一樣,被人盤問生育能力如何?能不能保證頭一胎就為他生一個兒子出來?老板應該是真心要找女人的,但不是做老婆,而是能生育的女人,說白了就是做生育工具。老板有錢,隨便找個女人來生就是,他身邊還愁沒女人?蘇序的疑問老板直接給了答案,他要找一個受過教育的、有正規職業的、賢惠的女人,從事教育專業的女人,孕育出來的孩子質量肯定不會低。但是,老板說,丑話要說在前頭,他不會給蘇序什么名分的,他出錢,蘇序出人,這是一次合作,大家是生意伙伴。等孩子生出來,蘇序拿錢,他抱孩子,從此沒有任何瓜葛,就算見了面也是陌生人。老板說,這件事不急,蘇老師可以慢慢考慮,有結果就打他電話。

蘇序當時悄悄偷看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她偏瘦,肚腹間幾乎看不到育齡婦女該有的飽滿和豐饒。有人居然惦記上她的肚子了。她哭笑不得。把自己肚子出租,為別人養一個兒子出來。這奇葩事竟然落到了自己身上,這得需要多幸運。她在心里呸自己,幸運個屁!都啥時代了,還有這惡心事找上門?她難道真的已經淪落到了這樣的地步?她可是苦讀書本二十年,拿著研究生學歷的女性,不是那種臉蛋漂亮肚子里卻一包草的花瓶。生一個兒子給別人,從此母子不能相認,兒子管別人喊爸媽,叫自己情何以堪。蘇序憤怒了。等回到家她才記起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精心化的妝,那個老頭根本就看都沒看,他的目光只觀察了蘇序的身體。他一直都在忙著掂量,蘇序這名高學歷女性的生育能力如何吧。和生意人相親,蘇序倒是不后悔走那一趟,就當走路不小心踩上了一泡狗屎吧,也算豐富了一下人生經歷。唯一不足的是自己化了濃妝,好像她有多嫁不出去,上趕著一樣,跟站街女一樣,有了下賤的成分在里頭。這是她最不甘心的。她后悔當時沒把一杯白開水端起來潑到那老頭臉上。

蘇序第三次相親才子不知道,人是蘇序自己碰上的。蘇序一個人過,不愛生火做飯,有時候泡一碗面湊合,有時候去街頭飯館吃。這天她去吃鮮家汆面,照例要了大碗。鮮家汆面遠近有名,味道好,分量也足,尤其是面結實,鹽水面,臥足了時間,下鍋前使勁地扯,扯出長條,有多長呢,一碗有時候也就只能盛得下一兩根面。蘇序好這一口,面筋道,耐嚼。先端起碗把湯汁全喝了,再一口氣吃完一碗面,摸一把撐足了的肚皮,深呼吸,那個舒坦。如果在原價基礎上再加錢,就能吃到加份的牛肉。和商人相親失敗后,蘇序天天來這里吃汆面。汆面挺貴的,一大碗十五元。以前她覺得天天吃奢侈,現在改看法了。人生在世,無非吃喝。連飯都舍不得吃,還攢錢做啥。人家老板那么有錢的人,居然穿著布褂子,還吃那么清寡,是返璞歸真呢還是舍不得?這問題最近常糾纏蘇序。原來富人是這個樣子。要不是親眼所見,打死她也不信。蘇序告訴自己,得吃,每天一碗生汆面,偶爾多加份肉,不吃對不起自己。她忽然不再擔心吃胖體型。保持這么一副比木乃伊豐滿不了多少的身材的意義,她開始質疑。她也覺得委屈,說不清哪里來的委屈。尤其筷子挑著寬長的面條往嘴里送的時候,大口嚼著肉丸子的時候,莫名其妙就是委屈。這么豪壯的面條,這么灑脫的肉丸,吃著喝著難道不好,為何要去跟什么有錢人相親,結果是在有錢人的注視下,吃他給準備的一盤清水炒洋芋絲,一盤白水煮小青菜,一盤鹽水豆腐。吃得她像吞了蒼蠅,現在還耿耿于懷。真不知道那老頭是變態,還是極度吝嗇。反正是戲耍她蘇序呢。一個大齡二婚女青年,高學歷有什么用,反倒成為受辱的把柄。蘇序大口大口往嘴里塞飯,一口氣吃完了,望著空碗發呆。眼里沒淚。她這幾年從不落淚。就像能不說話就不說話一樣,她可能也得了厭淚癥,討厭流淚,討厭用眼淚表達內心的情緒。她一個人偷偷地冷笑。

……

作者簡介

馬金蓮,女,回族,80后,寧夏西吉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民盟盟員。在各類文學刊物發表小說近400萬字,出版小說集10部,長篇小說3部。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魯迅文學獎等獎項。現居固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