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坊》
作者:李浩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7月 ISBN:9787530220023
序言
1
匠人坊,它由“匠人”和“坊”組成,這兩個詞有著各自的取自。匠人,它來自詩人茨維塔耶娃 a 謙虛中不乏驕傲的宣稱:我是一個匠人,我懂得技藝。坊,這個詞來自批評家蒂博代 ,他認為文學批評的方式主要有三種,分別是學院式、新聞式和作坊式,其中作坊式批評來自作家、藝術家,是一種“體驗其經驗”的內部批評,與此同時“一個藝術家,當他進行批評的時候,既表露他的好感,也同樣表露他的反感”。
是的,在《匠人坊——中國短篇小說十堂課》這本專門談論中國短篇小說寫作的書中,我會保持一個寫作者的匠人身份,用專門的篇幅討論寫作技術,討論那個短篇在故事上的得失,討論它的語言、結構和風格,深入文學的內部查驗它們的搭建過程,專注于它們在細節、高潮、敘事推進等方面的設計并試圖以匠人的方式拆解:它做得好嗎,好在哪里,有沒有更好的可能?我們將它移動一下順序,調整一下結構,是否可以?它為何不能移動,我們從不能移動中得到的技術經驗是什么?如果它可以移動并且移動后會效果更佳,那,我們得到的啟示又是什么?
技術拆解需要文本的細讀。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過,“文學,真正的文學,是不能囫圇吞棗地對待的,它就像是對心臟或者大腦有好處的藥劑——大腦是人類靈魂的消化器官。享用文學時必須先把它敲成小塊,粉碎、搗爛——然后就能在掌心里聞到文學的芳香,可以津津有味地咀嚼,用舌頭細細品嘗;然后,也只有在這時,文學的珍稀風味,其真正的價值所在,才能被欣賞,那些被碾碎的部分會在你腦中重新拼合到一起,展現出一種整體的美——而你則已經為這種美貢獻了你自己的血液。”《匠人坊——中國短篇小說十堂課》,我希望以一個匠人、經驗者和體味者的身份,引導這一過程。
“一個藝術家,當他進行批評的時候,既表露他的好感,也同樣表露他的反感”——在這本書中我也是這樣做的。在談論這些多數已被經典化的短篇小說的時候,我有意忽略或拋開凝結于它們上面的“附著物”,忽略或拋開背景性的一切,裝作不知道它們的影響力,盡可能地做到僅面對文本,并讓自己以一種“初見”的眼光來打量。在這時,我希望我不受任何影響地展示自己的好惡:是的,有些類型的寫作是我喜歡的,而另一些則不是。有些文本太依賴共有經驗的補充,而我會設想一種匱乏,假設我是一個歐洲人、丁美洲的人或者非洲人,完全沒有屬于中國的時代經驗,第一次讀到這樣的文本;有些文本過于醉心于世情和民俗,這不是我所看重的,有些文本太“室內劇”,和日常、生活、現實保持妥協性和解,滿足于窺見和淺浮雕,滿足于把玩,這也不是我所看重的,有些文本則在細致拆解中顯現了某種粗陋和“經不起推敲”,我也會毫不猶豫地指出它。我承認自己的解讀包含有個人偏見。我愿意坦然地呈現這種偏見,并且不做修改,除非我被來自于內部的力量重新說服。我不忌憚自己寫下的僅是一家之言。
2
之所以選擇短篇小說,其原因其實非常簡單:因為篇幅的限度。因為篇幅的限度,短篇小說更易于從故事結構和語言、細節、人物、開頭與結尾等諸多“技藝”的層面進行細致剖析,便于用力——如果是一部長篇,對它的深入剖析(包括深入的技術剖析)也許要像納博科夫解讀《堂吉訶德》那樣,寫一本專門的書。
我不是也從來不是一個技術主義者,我更看重文學里的智識,那些小說使我著迷更多的是因為書中所表現的聰明、智慧和道理,在個人的寫作中我也希望自己寫下的是“智慧之書”而不是簡單的“故事之書”,希望自己的文字“能和上帝發生些關系”,然而——
然而我想我們都可以看到,簡單化的白蟻正在吞噬著文學,“當今時代,闡釋行為大體上是反動的和僵化的。像汽車和重工業的廢氣污染城市空氣一樣,藝術闡釋的散發物也在毒害我們的感受力。就一種業已陷入以活力和感覺力為代價的智力過度膨脹的古老困境中的文化而言,闡釋是智力對藝術的報復”。“在現代大多數情形中,闡釋無異于庸人們拒絕藝術作品的獨立存在。真正的藝術能使我們感到緊張不安。通過把藝術作品消減為作品的內容,然后對內容予以闡釋,人們就馴服了藝術作品。闡釋使藝術變得可以控制,變得順從”——蘇珊·桑塔格 a 在《反對闡釋》中的這些話頗有些振聾發聵,太多的文學闡釋是從外圍出發的而且進入不到文本,他們使用著哲學的、社會學的、意識形態的僵硬套子粗暴地裝載和馴服他們所見的文學,“闡釋無異于庸人們拒絕藝術作品的獨立存在”。我并不反對從不同的側面、不同的視角和不同的知識審視中解讀文學,但它需要的是啟示性和發現,是對作家寫作的提醒與警告:但我和我們所見的多是匱乏與庸人的粗暴。他們以為自己掌握著絕對的理、正確的理,而不相信作家們也有他們的理,不相信也不愿意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