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里的莊稼不停長,我們的詩就一直寫
詩歌之鄉柳街鎮。朱冰峰攝
槐樹詩社編寫的《槐樹詩刊》。
槐樹詩社一行人在田間討論朗誦詩歌。
陳勞生。本文圖片除署名外由本報記者肖姍姍攝
拿起鋤頭,耕田翻地;放下鋤頭,吟詩作賦。你們是農民?“我們是純粹的農民。”你們是詩人?“不知道,反正我們挖地的時候,腦殼頭會想等下能不能寫出一首詩來……”5月11日,當記者在四川省南充市西充縣槐樹鎮觀音壩村六組見到這群農民時,他們手拿創作的詩稿站在田埂上,面前是幾天來剛剛插好的秧,正在收割的麥子,還沒打完的菜籽。
今天和往日沒什么不同,他們照常來向82歲的陳勞生老先生請教詩歌創作,在田間討論朗誦詩歌。從2017年起,他們就成為陳勞生創辦的“槐樹詩社”的成員,三年過去了,做農活的好手寫出了一手好詩。
“地里的莊稼不停長,我們的詩就一直寫。”在四川,還有很多很多這樣的“泥腿子”詩人。他們忙時散在山野間耕作,閑時聚在一起吟詩賦詞,好不快活,一幕幕鄉村版詩歌大會在巴蜀的田野田坎間上演,這些沾泥土、帶露珠、接地氣的文字,為鄉村文化振興賦能。
八旬老人返鄉
為詩詞窮盡心血
陳勞生在高齡之際,放棄了頤養天年的生活,毅然帶著傳播詩詞的夢想回到家鄉。因為他的歸來,一個個最純粹的人,一首首最質樸的詩,在一個以“槐樹”為名的小鎮,日益茁壯,熱烈綻放。
2017年,已經79歲的陳勞生,從湖北十堰辭去老年大學教師的職務,回到闊別30多年的家鄉,西充縣槐樹鎮。作為全國中華詩詞協會會員的他,此前一手創辦的《武當詩聯》風靡湖北十堰。回鄉后,本可以從此與老伴閑坐庭院聽雨賞花,但陳勞生停不下來,他始終覺得傳播和傳承中華詩詞的使命還沒有完成,于是,他號召從前的學生、昔日的故交甚至左鄰右舍,于當年5月成立了槐樹詩社。
槐樹鎮綜合文化站原站長王耘說,當年陳勞生找到他商議成立詩社一事時,槐樹鎮上下都一致贊同,而且非常肯定此舉能“激發文化活力,助力鄉村文化建設”。王耘透露,經過三年的發展,詩社現有詩歌愛好者100余人,開展詩歌創作,常年開展詩歌培訓和詩歌進校園、進社區、進村社的活動,并按照傳統節日、農時節氣、活動主題等編寫了《槐樹詩刊》。
82歲的陳勞生一人身兼數職,“我在鎮上開了課,指導社員們寫詩、練詩、吟詩,教他們平仄韻律,對仗藝術,寫作技巧;我還下鄉去學校,給孩子們講,給老師們講;社員們寫了詩,交到我這里,我還會幫他們修改,和他們一起推敲琢磨。”他分文不取不說,還把家里的書房變成詩社的辦公室,陳勞生在這里創作、修改、整理,然后拿著稿子跑去40公里外的縣城打印,集納成《槐樹詩刊》,最后,再一本本分發出去,讓詩詞愛好者和孩子們學習。陳勞生認為,寫詩不是坐在屋里苦思冥想,而是要走進生活,走進自然,感悟成詩。所以,他不僅教“寫”,還帶著學員行吟于路上——白發蒼蒼的陳勞生與朝氣蓬勃的孩子,在青山綠水間朗誦詩詞,是這座山村最美的風景。
“塊塊大田泥浪嬉,插秧機響一溝彌。瞬間鋪得春光翠,樹樹流鶯繞大堤。”這是陳勞生詩里的家鄉,也是他詩意的家鄉。“家鄉的青山綠水,鳥語花香,蜂飛蝶舞……時刻都在給予我們靈感。如此豐富的素材,不寫詩豈不浪費?”陳勞生說,他還會一直將詩詞講下去,就像他如今還在下地做農活一樣,習以為常。
種地和寫詩
他們樣樣都拿手
他們昨日還在插秧割麥,種菜喂豬,今日卻已換上整潔的衣衫,莊重而虔誠。勞作換來溫飽,寫詩看到美好,閱讀帶來希望。他們的筆下,不缺深入生活的體味,不缺比泥土還要粗糲的表達,不缺書寫的勇氣。
詩社社員蒲德偉拉了拉身上的西服,“我是一個很講究的農民,這是學寫詩后受到了熏陶。”蒲德偉進入詩社,是被陳勞生苦口婆心勸過來的,“陳老師在鎮上開了課,喊我去學,把我嚇得,年輕的時候都沒好好讀書,老都老了,我還有法去學習啊?”蒲德偉沒敢進課堂。因為住在陳勞生隔壁,他最終沒能抵住陳勞生的輪番“轟炸”,加入了詩社,學習了一段時間,發現自己真的還能寫,“我寫七絕、七律,讓我上小學四年級的孫子朗讀,然后他在學古詩的過程中,我又把從陳老師那里學來的知識講給他聽。我孫子就覺得,爺爺好厲害,我一下就覺得自己的形象高大起來了。”蒲德偉從此有了自信,覺得自己樹立了好榜樣,他認為,這就是陳勞生所強調的傳承,“子子孫孫無窮盡也。”
詩社社員全水宗搓著手,笑著說:“我剛剛栽完秧。”問他做農活和寫詩詞哪樣最在行?全水宗想都沒想,直言:“我覺得我都還可以!”但過去,他不是這樣的。2018年冬天,陳勞生帶著他們去張瀾故居采風,看到梅花,全水宗覺得美啊,想寫詩啊,“但總不可能一首詩28個字,就寫28個美嘛。”全水宗寫來寫去都找不到感覺,就找陳勞生指點,這回,陳勞生直接把詩稿推給他,說:“自己改。”全水宗只好自己回去琢磨,最終,花了10多天,寫出了8首詠梅的絕句,“素影蕭蕭竹,花濃凜性敦”“未肯隨春態,花光映佳人”,這些詩句都出自他手,還被選中登上西充的鄉村詩詞大會朗誦。那以后,全水宗一發不可收拾,如今已經創作300多首詩歌。
農民詩社遍地開花
詩歌藝術滋養巴山蜀水
扛起鋤頭搞生產,他們是為了生計奔波的“泥腿子”;放下農具吟詩篇,他們是詠物言志的詩人——這樣的鄉村文化盛景,在四川早已蔚然成風。農民詩人已經成為鄉村振興的有力推手。“糧”滿倉,心不慌。除了物質生活的不斷提升,精神食糧的富足,同樣重要。
王耘深知文化在鄉村振興中的重要作用,槐樹詩社的不斷壯大,讓文化推廣工作也變得順當起來。“打麻將的少了,吵架鬧糾紛的少了,衣著居家都衛生了。”王耘說,詩歌朗誦比賽的活動經常在搞,大家的參與性都非常高,“雖說普通話不標準,但是精氣神是到了位的。”小小的槐樹鎮,更是榮獲了“四川省文化工作先進鎮”的稱號。
詩風吹拂巴蜀大地。在都江堰,誕生于2003年、有“中國第一間農民詩社”之稱的柳街鎮柳風農民詩社,如今已有320多名會員。4月22日上午,柳風農民詩社迎來了它在都江堰石羊鎮的新址掛牌。至今,詩社社員已創作了民歌、新體詩、傳統詩詞、散文、兒歌3萬多首(篇),在各級各類報刊發表作品3000多首(篇)。“忙時各自勤耕種,閑來相聚共吟哦。鋤頭種糧筆種詩,柳街農民更風流。”社長邱崗直言,這是詩社最真實的寫照。2008年,柳街鎮被當時國家文化部命名為“中國民間藝術之鄉·詩歌之鄉”;2016年,全國第一個以鎮為單位的“中國田園詩歌小鎮”,花落柳街;2017年,中國田園詩歌節永久落戶柳街鎮;2019年,網紅打卡之地“七里詩鄉”迅速崛起,柳風農民詩社里“鋤頭種糧筆種詩”的農民詩人,用詩意浸潤著這個川西林盤院落,為其注入了文化活力。
“我們是農民,我們更是詩人;我們用稻麥抽穗的空閑,播種詩意;我們在冬天的被窩里,醞釀詩興;我們在夏天的竹林里,培育靈感……”這是德陽羅江鄢家鎮云峰詩社的代表作《我們是農民我們更是詩人》,出自星光村6組67歲村民龍敦仁之手。因為云峰詩社,鄢家鎮被省文旅廳命名為“農民詩歌之鄉”,這里還出了“全國十大農民詩人”之一的楊俊富。
“千年來,詩歌藝術滋養了這方土地,成為羅江重要的精神財富……如今,詩歌這一‘文學皇冠上的明珠’走進農家,在促進羅江文化建設、推動羅江文化繁榮方面發揮了巨大作用。”四川省作協主席阿來說。
龔學敏:農民詩人寫下的是珍貴的鄉土文化
“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星星》詩刊主編龔學敏認為,詩人這個稱號,農民是擔得起的。“他們的詩歌更真、生活氣息更濃、和大自然之間的關系更直接更緊密。中國詩歌目前最大的問題是同質化,如果農民詩人堅持,就能改變這個局面,在詩壇獨樹一幟!”
近年來,龔學敏常常被問到,農民詩人寫的詩到底是不是詩?那些詩到底有沒有意義?龔學敏的回答從來都是:“有,而且很有意義。”即使有些詩是順口溜、打油詩、三句半,龔學敏都覺得應該鼓勵農民們寫下去,“順口溜,也有好東西。古代不是還有很多順口溜嗎?什么‘江山一籠統,井上黑窟窿’,寫的就是雪。到現在我們還記得,所以形式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寫出生活的樂趣,記錄時代的變遷,好流傳。”龔學敏說,農民詩人寫下的,就是珍貴的鄉土文化。
龔學敏點贊了農民辦詩社“藝術來源于生活,農民的生活也有詩意。沒有文化的鄉村是振興不了的,鄉村振興不光是讓農民從經濟上富起來,更要豐富他們的精神世界。”
王國平:鄉村文化振興還得農民唱主角
身為都江堰人,成都市作協副主席王國平看著柳風農民詩社走過17個年頭。他欣喜于柳風的壯大,和其他農民詩社的興起。“詩歌與農民注定會走在一起,他們第一次碰撞,火花就是《詩經》。一手握鋤,一手執筆。寫盡青山綠水,雞犬桑麻。鋤頭和紙筆,都有泥土芬芳。”王國平感慨,農民詩人的詩土話俚語夾雜其間,別有一番韻味,更易流傳。他相信,還會有《詩經》《田園雜興》這樣偉大的作品出現。
農民辦詩社,王國平將其視為農民在鄉村振興大潮中的文化自發、文化自覺和文化自省。“他們的作品是鄉村基層治理、村規民約的生動呈現和有益補充,他們用最接地氣的方式,改變著農民這個群里的文明習慣、法治觀念、處事方法,進而影響了村民的生活方式,提升了鄉村的文明程度。”王國平強調,鄉村文化振興的主體不是城市里的文化人,他們能做的只是輔助和指導,“歸根結底,唱主角的還是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