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秋風，所以走向筆端，是因為，昨夜它入我夢來。隨之入夢的還有：老家的柴門雞啼，以及母親所升起的那一縷青青炊煙。對于遠離故土的游子而言，故鄉無疑是一塊心靈基石。因了它，靈魂才有了分量。人的一生，概而言之，是在漂泊中度過的。漂泊中的人生，或輕浮，或沉淀，全然取決于故鄉的風水。我說的風水，與人的道德趨向有關，與物質無涉。

我的故鄉，四季分明、冷暖適宜。然我的喜好，偏袒于金秋。這與母親入秋即綻放的那一張笑臉有關。我總是揣摩，秋風吹過的故鄉田野，是不是母親笑臉的另一模樣？春天屬于播種。這時的母親沉靜而寡言，似乎除了播種，心中再放不下其他什么。因為，播種即希望，是生存之需。而到了秋天，當她看到自己所辛勤伺弄而獲得的累累果實，臉上即刻浮現甜甜的笑意，蜜一樣的笑意。這樣的時候，她總是喜歡迎風而站，任秋風吹動她黑白相間的長長的發絲，像一株老桑。這是她內心的喜悅所營造出的真實寫意。秋莊稼豐收對她而言，意味著這一年，養育兒女沒有了后顧之憂，可以長長地舒出一口氣。目睹此情此景，我猛然覺得，我的母親，就是我們家的觀世音菩薩，心懷悲憫的持鐮女神，獨立于秋風，眺望著田野。

故鄉的秋風，厚重，醉人，充滿禪意。我想這必與“道”的自然法則有關。秋風一起，故鄉的田野便生動起來。這時的秋風醇若老酒，灌得秋莊稼前仰后合，搖搖擺擺，醉態十足，所散發的酒香飄滿了五顏六色的廣闊田野，惹得周邊的山光水色，亦隨之魔幻起來。而那些紅高粱、白蕎麥、黃谷子，成塊成片的，像丹青手們隨意涂抹的畫幅。初看有些散亂，再看卻井然有序，遠近都是暖人的景致了。何況，如斯巨大的一幅彩色畫面，則與天地有機地相連著，不分彼此，仿佛相互在溶化。而那一縷垂空的墨云，像是誰的題款，游動于高空，筆法紋絲不亂，且具神韻。秋風吹過田野，醉人的清香便四處漫溢。那種自然釀就的香味是獨特的，任何別的人造香味均無可比擬。我覺得，那種醇厚、沉湎、浸人肺腑的香氣，只有辛勞的農家才配有。或許，這是上蒼的一種酬勞方式。

當秋風漫過了田野，那些犁杖和鋤把當可休養生息，合衣而眠了。如斯，一切的辛勞，都在它舒坦的鼾聲里，得以消解。之后，它們又被農家擦拭得干干凈凈，系上紅布條，被置于墻角或屋壁。這是農家對于功臣的一種感恩方式。在它們的周邊，紅辣椒、黃玉米、紫皮蒜，一串串的，畫面感極強，亦喜人。然非裝飾，而是獎掖。這一種濃情蜜意，只有農家才可體會得到。那些沒有在烈日下汗流浹背的非農家人，只是觀客，是讀不懂它的。包括今日，完全機械化的農田操作手們，也不會有這樣的經歷可體會了。再想去體會那種付出與辛勞，或許只能求助于唐人李紳的古風二首《憫農》了。詩曰：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

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這里，一個“憫”字，道出詩人對于田家的萬般疼惜。筆落如石，讓人輕吟再三。這是一首極為質樸的農耕謠，它早已滲入華夏族群的心靈深處，化作了良知與感恩之情。鄉愁，即是其中一例。但當在課堂上朗讀它時，農家子弟和非農家子弟的體會顯然是大有差異的。當我升入初中，加深漢文課，聽老師講解此詩，心中便有了陣陣痛感。那是因為，想起了我家二哥，躬著紫銅色的脊背，在酷陽下辛勤鋤禾的情景。他的一生，可以說就是春耕秋收的一生。那一粒粒糧食，就是由他的一滴滴汗水所滋養而飽滿起來的。如今他已是一位白發老人，春耕秋收之勞，已與他無關。但他每當傍晚時分，喝了幾盅家鄉老酒之后，便離開家門，走向田野，背抄手，來回溜達，有時停步，手搭涼棚，凝望田野，一站即是個把小時。子女們遠遠地議論：老爸又想念他的田野了。調皮的孫子有時去逗他，跑去遞過一把老鋤，系著紅布條的老鋤，那是他的老伙計，陪伴了他一生。他先是一愣，然后回味過來，佯裝追打他的心肝兒孫子。接著，在田壟里揮一揮老鋤，又樂滋滋地荷鋤而歸。侄女用手機錄下這個畫面，發給我，使我久久回不過神來。他，我的二哥，是我們家一頭老黃牛，是功臣，操持農活的行家里手，對我有著養育之恩。

故鄉，還有一個應施于濃墨重彩的景象。那就是當秋風蕩至田野，所有的秋莊稼便亢奮起來。它們那些厚重的葉片，窸窸窣窣地迎風飄動，我謂之——秋聲。假如哪位游子想要回家，順著這秋聲漫步而行，便可到達心靈之地。秋聲即天籟。它使你的靈魂即刻安靜下來，恰似躺入童年的搖籃。此刻，與秋聲唱和的，還有萬千昆蟲此起彼伏的叫鳴聲。那鳴聲，時近時遠，一直推向蒼闊天涯。尤其在月明之夜，那種和聲會使你的每一節骨骼、每一條血脈都充盈起來。而那些蛙鳴之聲，則起于田邊地頭、河塘濕地，使秋聲更加的豐厚和飽滿。在這樣的季節，故鄉人習慣開窗睡覺，是為了聆聽安神的蟲鳴。前提是，要燃一圈艾繩于窗下，以防蚊蟲襲擾。而開鐮前夜的那一片家家磨鐮聲，也是在這樣的月夜、這樣的秋風中發生。“刷刷刷”的磨鐮之聲，正好與秋聲合轍，使每一扇窗欞前，多了一層喜慶氛圍。唐代詩人李白《子夜吳歌·秋歌》里，有這樣兩行暖人的詩句：“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現在我借來，照葫蘆畫瓢，謂：“故地一片月，千家磨鐮聲”來形容我的故鄉月夜之磨鐮情狀，會不會增添一些秋收之意趣呢？也請讀者諸君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