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建 出版社： 安徽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01-01 ISBN：9787539661544

晚霞映紅了海面，成群的海鷗在海面翻飛，捕捉歸巢前的食物。呼嘯了一天的翔云機場，被海浪拍打巖壁的濤聲覆沒。晚飯前與兄弟單位的籃球賽，將我推上風口浪尖。他們真是小題大做了。當我光著身子，前胸后背貼著A4打印紙走上球場時，即刻引來一片嘩然。嘩然并不是因為我只穿了件褲衩，而是A4紙上印著讓我白天飽受恥辱，對抗賽時，敵方把導彈射進我方洞庫的屏面截圖。我在截圖上稍微發揮了一下，用紅筆畫了一個巨大的零蛋，為的就是這個效果。

“于庹，你真是光著屁股推磨，轉著圈丟人。”第一個向我發起進攻的是師父梁立生，“你還嫌不夠丟人嗎？你想干什么——”

他的話離我越來越近，他幾乎是向我沖過來的，我硬著頭皮跑到控球后衛的位置上。球賽已經開始，我方在少我一人的情況下同意開球，頗有些不把對方放在眼里的氣勢。我因胸前的杰作，晚到了一會兒，四周聚來的目光讓我如芒刺在背。方才還生龍活虎打球的兄弟們，這會兒都放慢了速度，驚訝地看著我這位新出場的“怪物”。白天與之激戰的兄弟部隊飛行員，也都津津有味地觀賞這嘩然的一幕。

“兄弟，至于嗎？”我們團王牌大隊的一位兄弟，快速運球奔我沖來，躍過我時，耳語般地問道。

我沒吭聲。我什么也不想說，更不想解釋。我就想這樣狠狠地羞辱一下我自己。對我而言，白天慘敗的恥辱和遠比銘記曾經的榮耀更重要。因此，我身輕如燕，追過去斷下他手中的球，轉身投給大梁。

大梁怔了片刻，接球投進籃筐。隨著那球滾落籃下，又隨即彈起，場上的氛圍漸漸恢復到方才的爭奪中。盡管他們有一百個不情愿，但他們仍接受了我。大有只要我能出息，管我是走哪條道兒，唱哪路歌呢。我知道師父一直窩著火，給我傳球都是砸過來的。可我暢快極了，我發現在眾目睽睽下揭開自己的瘡疤，并非一件壞事。這場球賽我們以13分的優勢贏了兄弟單位。可散場時沒一人留戀這勝利的舞臺，也沒人搭理我，好像我是一只心懷鬼胎，時時會對他們造成威脅的狼。大家揣著種種疑問，回屋洗漱，等著晚飯的哨聲。這會兒，我才發現自己一點食欲都沒有，我像一只沒用的皮囊，在海上茫然地漂著。

我把胸前的A4紙小心扯下來疊好，放進口袋里。后背那張搶球時被蹭掉了。透明膠粘下好多汗毛，我也感覺不到疼。回屋后，我把胸前那張截圖貼到門上。想著一會兒大梁出來會制止，我推門一看，他竟然不在屋里。

大梁的反應我沒想到，別人怎么認為我也沒考慮過。我只想讓自己記住這次失敗，像這種給未來戰局帶來威脅的事情必須刻在腦袋里，否則一切都是瞎扯。我簡單沖洗了一下，便去臨海的崖邊散步。

海灘在懸崖下面，步行下到崖底沙灘怎么也要一個小時。這兒的風景十分迷人，可一個月來緊張的訓練，似乎沒人注意到它們的存在。每一次升空、著陸的過程中，它們只是一處處地標，是用于作戰的標志物而已。當一切回歸寧靜，眼前的一切以自然風光進入眼簾時，方覺身在另一個世界。

暮色從地平線融入大海，灰色云層里還透著橘紅的霞輝。我站在懸崖的突起處，就像站在一艘巨輪的船頭。我望著暗下來的海面，腳下一刻也停不下來。要不是晚飯等在那兒，我真想到崖下的海灘走走。方才球場上那些異樣的目光，讓我終生難忘。等不到晚飯時間，來這兒參訓的部隊可能就知道B師有位90后，在球場上演的這一幕了。團里的兄弟肯定覺得我丟了B師的臉，砸了8團的牌子，也給兄弟們臉上抹了黑。我想要的結果，客觀上，在師長、團長胸前也貼上了這張截圖。想到這兒，我心里有點不安。如果他們也認為我這樣做很愚蠢，那我只能自守高處不勝寒啦。我堅信這是一個讓靈魂飽受煎熬的高地，我必須戰勝它。因為我深知今天如果是在戰場，失去的那就不僅僅是命了，而是牽動整個戰局的勝敗。既然是空中斗士，我怎能讓自己刻在歷史的恥辱柱上，讓戰友和家人因我而蒙羞？

接近食堂3號帳篷時，空氣中多了炸魚、辣椒小炒肉的葷香味兒，涼拌黃瓜里的蒜頭和陳醋味兒也隱匿其中。走到帳篷門外，我聽到里面大梁的聲音，偶爾還有趙副政委的插話。趙副政委這次跟先期部隊一塊到的，每天任務結束都要來伙房看看，叮囑炊事班給大家做幾道可口的家常菜。剛才球場上沒看到團長，不知道他會不會也在這兒。正尋思呢，就聽到他的聲音在里面驟然而響。

“我認為于庹沒錯，是你這當師父的思想有問題。你這人心事太重，不要老想著沒面子，面子再好看，里子不結實也沒用！10發彈打飛8發，跟打飛了5發有什么區別？真上戰場，一發不中就可能失去主動啦！這里面經驗固然重要，但怎么保證機彈不要失聯才是關鍵，對手中的每樣武器都要了如指掌。我們團這次回去要好好總結，檢討一下不足，看下一步怎么把這些問題解決了。于庹比我們先走了一步，脫下飛行服去球場打球，腦袋里想的還是白天的問題。與之相比，我倒覺得感到慚愧的應該是我們——”

“可自取其辱也不是目的啊？”師父說。看來，他對此仍耿耿于懷。

“所以啊，你這當師父的要好好引導啊！再有，你得好好考慮一下，不要老想著于庹這事兒。你是飛行大隊長，得考慮你全隊的狀態，為啥你們干不過一大隊？我覺得不光因為人家是王牌飛行大隊，是空軍的典型，關鍵是人家的團隊協作能力確實過硬。你們隊縱然個個是精英，但未來戰爭講求的是協同作戰，合在一塊打不贏，也完成不了使命。”

“其實，也沒團長講的那么嚴重。”趙副政委想緩和一下，不再打擊大梁低落的情緒，“這次8團打得還是不錯——”

“老趙，這要真打仗，你恐怕就不這么說了。”團長打斷他。

“我再找他談談——”大梁的聲音。

“你自己先好好琢磨琢磨吧。他敢于把自己單獨亮出來，是想獨自承擔責任，難道你這當師父的還看不出來嗎？你好好想想你該怎么做，對于庹我心里有數，你用不著在我這兒護犢子。”團長一點沒給大梁留情面，他抓起桌上的一塊玉米，又道，“于庹有種才這樣做，你梁立生敢嗎？啥叫向死而生，你好好想想。”

“必須的，徒弟都被人打光腚了，我一定深刻檢討自己。”

“老趙——你信不信？”團長就沒接師父的話茬，“我們8團要出黑馬了，一匹真正的黑馬。”

本來我想進去替師父受過的，可一聽這話，反倒不好意思進了。

我在門口的草地坐下來，把視線投向遠處的天際線，黑暗讓夜空與海面、海面與崖面完全重合了。機場上的燈光，此刻就像海面停靠船舶上的燈盞。團長是個有血性又有本事的人，團里的飛行員都很服他。他能走上團長的位置，肯定有足夠擔當此任的絕門殺技。剛下團那會兒，他帶著8團兄弟們轉戰南北，參加各類對抗比武，執行各種艱險任務，每回都是凱旋，從未失過手。在諸多勝利和喝彩聲中，團長總是帶領大家在那短暫的、幾乎看不到微瀾的片刻歡愉后，重歸沉寂，回歸到理性思考的世界。他常說：“我們都是背‘初教六口訣’飛出來的兄弟，是一校同胞，我們應該比親兄弟還要親，因為我們面臨的挑戰是生死與共。”

他這個人膽大，心又足夠細，考慮問題總是將自己逼到極限，再綻彩虹。有一回，他們長途奔襲，途中需要空中加油，可云層很厚，穿云出去加油的高度超出上限，但他就是不信邪，堅持走極限。最終，他與加油機密切配合，成功完成極限加油，改寫了空中加油的高度紀錄。

“如果誰都不去嘗試，不敢去冒那個險，我們就永遠停留在數據的框架里，在安全的花園里自娛自樂。打仗時沒人給你范圍，能贏得勝利，從戰場上活下來才是最后的贏家。戰場上到處都是極限！”他總是把戰爭掛在嘴邊，仿佛戰爭如夜晚的潮汐、晨起的霧靄，即刻就會來臨。他這種作風據說也讓不少人感到頭疼。

“其實吃這口飯的都清楚，平時總想著過安穩日子，總把安全掛在嘴邊的人，等真打的時候坐蠟的還是自己。把戰場當練兵的人能有好處嗎？不等你開火就被人打下來了。”師父很佩服團長，平時團長怎么罵他都承受著，他知道團長是對的，“團長罵你可不是泄憤，他會罵明白一些事情。”

我沒想過“向死而生”四個字，團長高估我了。或許他自己走到今天，經歷過很多“向死而生”之類的事情。他認為要在未來戰爭中打贏，飛行員得有這種向死而生的精神。

“你在這兒干啥？！”

我抬頭一看，團長嘴里啃了塊玉米，不知啥時站在了門口。

“看海。”我說。

海面那邊配合地傳來漲潮時海浪拍打礁巖的聲響。

“你好好看。”團長把玉米芯子投到前面的泔水桶里，轉身對門里喊，“大梁，你徒弟來找你啦。”

我起身送走團長，進了帳篷。大梁和趙副政委坐在桌旁吃玉米，趙副政委見我進來，招呼我過去。大梁離開桌子，端著空碗又去里灶上拿了幾塊玉米回來。

“聽說剛才赤膊上陣，贏球啦。”趙副政委示意我坐他旁邊。大梁把玉米遞過來，好像啥事沒發生地對我說：“來一塊兒。”

“對不起，給師父丟臉了。”我接過碗放在桌上。

“肯定的。你也不想想，你光著脊梁貼了那玩意兒跑出來，我這老臉恨不能鉆地里去。不是我說你，你小子干什么吭一聲不行嗎？非得搞出這種嘩然的事情。飛行員又不是演員，自己心里明白得了，以后好好飛，不行的地方用心練，非鬧得地球人都知道——”

“就是想讓地球人都知道，我都覺得無法洗刷那種恥辱！”我知道作為徒弟，我跟他性格完全相反，師父是低調的人，在飛行戰術上都有體現。有一回，他巡航突遇兩架敵機高速向他接近，但他沒有畏懼，非常沉著地亮了下肌肉，用了一個水平順勢急轉的動作展示了他的實力，讓敵機逃之夭夭。因為那個動作他要承受自身5個G的重量，也就是承受五倍于自身體重的力。屆時，大腦血液往下流，心臟、血管及身體各個臟器都要超力承受，是普通飛行員根本完成不了的戰術動作。所以說，像我這樣動輒引起嘩然的徒弟，想必讓他很撓頭。

“那你也用不著把那種截圖貼在胸前背后，你知道我怎么想？知道團里的兄弟們怎么想？反正我不喜歡你出這種風頭——”

“我不在乎別人怎么想，我要老考慮大家怎么想還不會走路了呢。我只知道如果今天打仗，我可能都不會站在這兒讓你罵，更不會貼著那張紙靶子，痛快享受一場籃球賽了。”

“反省是必須的，但也不要搞得這么‘壯觀’。上次，我們跟A師對抗，人家是紅軍，咱們是藍軍，結果呢，我們大獲全勝。要照你這邏輯，人家A師還不活了？我清楚平時緊逼實戰的目的是為了打仗，為了實戰減少犧牲——”

“可剛才是誰跟團長一直牢騷滿腹來著——”

“守著團長我不得來點兒苦肉計，讓他狠狠罵我一頓先消消火啊？再怎么說，你那樣做也不是光彩的事兒。你是飛行員，不是痞子英雄，玩那些噱頭。不過，你小子這回真成名人了。”

“師父理解吧，如果不這樣做，我自己都難平——”

“為啥？就因為你是于庹，是咱軍區90后的飛行員代表，上過報紙上過電視？”他狠狠剜了我一眼。

“不光因為這個。我認為我有點自我膨脹，我必須用最狠毒的方式讓自己記住這次恥辱。不過，剛才師父說的一句話我覺得特別對。”

“那是。師父那是誰都能當的？”趙副政委沖我使了個眼色，“快說說，哪句話讓你這么入耳了？”

“‘自取其辱不是目的’。”我說，“剛才我在外面聽到你們的對話了。下一步，我得找出機彈失聯的原因，從根本上解決問題。落地后我就一直琢磨這事兒——”

“你小子現在就立軍令狀，將功補過。”師父打斷我，“你要解決了這個問題，我去團里給你請功。”

“請功就算了，我這事師里那邊還不知道怎么個反應呢？畢竟在兄弟部隊面前——”

“你小子這回覺得不妥啦？”

趙副政委制止了大梁，對我說：“你不要有負擔，雖說你這樣有點唐突，但仔細想想也沒什么。年輕人有問題敢于晾出來是好事兒，等會兒飯后，我再跟團長碰碰，看怎么處理更妥當。”

“謝謝政委。”

“好，你們吃飯。”他起身出了帳篷，去地勤灶吃飯。

趙副政委這人沒架子，心胸很寬，還很善解人意，能處處為飛行員著想，在團里口碑很好。這次要是老丁來，球沒打完就會讓我下來了。現在，我只需找出X-WJR導彈與飛機失聯的原因。對我而言，這不僅是挽回聲譽，而是挽回生命。真正打仗面對的是敵人，不是對手。飛行員只要升空，對手就是敵人，而且，必須是敵人。否則，真正作戰，對手的概念會影響到行動力。

周四下午講評會上，團里說了對這件事的處理意見。團長真是酷斃了。說真的，這種處理方式我是沒想到的。團長說經過研究，決定把那張紙制截圖制成銅質的警示牌，掛在8團空勤樓門口。直到那一刻，我心里才踏實下來。我像獲得了自我救贖的機會，還有一點沾沾自喜。師父的臉比球賽那天還難看，就像他被掛在8團門口似的。

他那副樣子的時候最好別去惹他。我閉上眼睛，想把座艙內的嗓音，掩入身體最愚鈍的地方。我想找一條清靜的小路盡情地走下去，我想到范家莊南邊的堤岸公路。五一快到了，那里一定是草長鶯飛的盛春景象了吧。

回返部隊，帶著恥辱，也帶著希望。可能是節日快到了，又在一場大強度的任務后，身體渴望放松的欲望還是有的。那些打得好的飛行員臉上洋溢著自信滿足的神情，等著與親人共度輕松的假日。打得不好的，似乎也沒什么太大的變化，在我這塊“恥辱的截圖牌匾”的遮掩下，他們都站在了我對面的光彩處。團里跟我一道分來的飛行員，除我之外，另外兩位都談了女朋友，其中一位準備十一結婚，五一節女朋友來隊探望，指導員批了他三天外出的假。這會兒人家正閉目養神，琢磨著與女朋友會面的種種欣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