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0年第2期|孫頻:白貘夜行(節選)
一
天快黑的時候,西北風從深山里鉆出來,到處亂竄,枯葉紛飛,整個小煤城瞬間變成一葉扁舟,浮游于海上。小煤城本來就以黑立身,所以每次天一黑,我就覺得小煤城又從這世界上隱身了,完全是非洲黑人走夜路的感覺,最多剩下兩只眼白和一副牙齒。
就在此時,梁愛華給我打來個電話,老姚,過來喝一盅?一般情況下都只能是她給我打電話,而不可能是我給她打電話。原因很簡單,因為她沒事就關機,給她打電話的時候,永遠是一堵硬邦邦的墻聳立在手機里,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我立刻被彈回來。我問過她,你又不是日理萬機的領導,老關機干嗎?她的理由很堂皇,如果不關機,我就老是豎著耳朵等別人的電話或信息,就是電話不響,我也要拿出來不停地檢查,看有沒有漏掉電話。但平時又沒什么人給我打電話,有時候眼巴巴等一天都等不到一個電話,好不容易等到一個,一看,是保險公司打來推銷保險的。還不如干脆關機,索性讓自己連個想頭都沒有。
我剛在慘白的臺燈下批改完一大摞作業本,機械重復的動作讓我有種身負內傷的感覺,我對著電話呻吟道,你那兒有什么下酒菜?要我帶點過去嗎?她說,你趕緊過來,有花生米,鹵雞爪,五香豆腐皮,有油麻花,還有雪花梨,一個一斤多重,管夠。我說,你怎么還囤著你那巨梨?你上次送我的,一個梨我啃了整整三天,簡直像個大冬瓜,怎么吃都吃不完。
這幾年里,梁愛華的酒癮和年齡成正比,年齡成了一件大號容器,可以隨意放置不少陳年的東西,包括酒癮。她早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抱起酒瓶子咕咚咕咚猛灌幾口,半瓶酒下去才算真正清醒過來,總算是起床了。上課的時候,她的保溫杯里裝的是酒,一邊講課一邊抄起保溫杯喝兩口,喝完問學生,剛才講到哪了?參加教師培訓的時候,她和老師們坐在下面,面前每人擺著一杯水,只有她的杯子里是酒。為了掩人耳目,她在酒里撒了些茶葉,然后正襟危坐,端起杯子小心翼翼地吹氣,開水總要有熱氣的嘛。開會過程中,她旁邊一個好事的老師大概已憋了半天,實在憋不住了,在耳邊悄悄問了她一句,你喜歡用涼水泡茶?怎么茶葉全漂在上面?
我對酒的態度一直比較復雜,當年上師專的時候,宿舍里的一個東北姑娘喜歡喝酒,有一天晚上,皓月當空,她拎著兩瓶二鍋頭一袋花生米,拉著我一起到樓頂上喝酒賞月。我們兩個坐在高高的樓頂上,一邊看著月亮一邊喝著二鍋頭,她往嘴里扔了一粒花生米,慢慢嚼著說,這幾天看什么小說了?月亮極大,就掛在我們頭頂,似乎只要我們站起身來,就能一步跨進去。冰涼的月光金碧輝煌,淹沒一切,在月光下,我們的眼睛和手里的酒瓶都閃著金光。我有了一點微醺的感覺,便起身走到欄桿邊向下看,夜色如海,微風拂面,整個人有一種馬上就要飛起來的感覺。我大聲說,你畢業后想當老師嗎?我不想當。身后半天沒有回應,靜悄悄一片,我扭頭一看,剛才還坐在椅子上的人忽然不見了。忙跑過去尋找,卻發現她已經醉倒,滑到椅子底下睡著了。
那時候偶爾喝點酒,其實不是喝給自己的,是喝給別人看的,帶著舞臺上表演的性質,和穿高跟鞋穿短裙其實是一回事,就希望走過去的時候能聽到身后有一片竊竊私語的聲音,那女生能喝酒啊,好牛×啊,真有個性啊。嗡嗡的聲音如一條毛茸茸的絢爛尾巴甩來甩去,不無得意。后來師專畢業后還真當了初中老師,成天覺得不得志,郁悶之下想起了借酒消愁的古訓,便時不時拎兩瓶啤酒回宿舍,一只手一瓶,像戲臺上拎著兩只銅錘的花臉。也是帶著做戲的成分。偶爾真喝多了,便借酒撒撒瘋,或胡言亂語一番或抱住某個人哭一番,哭訴自己為何就真的當了個初中老師。如果身邊實在沒有人,抱住根柱子也能哭一番。哭過之后的第二天,只要遠遠看見昨天抱住的那個人,像遇到鬼一樣,扭頭便跑,生怕被認出來。萬一不小心還是迎面撞上了,便整理一下衣襟,咳嗽兩聲,慢慢踱過去,假裝不認識。
那時候其實從未覺得酒好喝過,相反,甚至覺得喝酒如上刑。真正品出了喝酒的滋味是在四十歲之后。四十歲之后,我偷偷培養出了一個習慣,每天晚上備完課做完家務,等女兒和丈夫都上床睡覺之后,我便給自己倒一盅酒,擺一小碟花生米或自己腌的酸黃瓜,坐在窗前慢慢自斟自飲。我家在三樓,窗外有棵巨大的泡桐樹,春天的時候,一樹泡桐花風鬟霧鬢,花香充滿攻擊性,熏得人睜不開眼睛。夏天的晚上,風搖影動,沙沙作響,黑色的樹影如皮影戲般投在紗窗上。秋天,我坐在窗前看著落葉乘坐著月光,旋轉著飄落。冬天,光禿禿的樹干上赫然露出了一個巨大的鳥窩,兩只黑白相間的大喜鵲在鳥窩里相依為命,時常隔著玻璃挑釁地看著我。看到外面漫天大雪,我真有心給那對喜鵲送床花棉被。深夜里呆坐在窗前,聽著北風呼嘯或雨打桐花,竟慢慢喜歡上了這喝酒的滋味。有時喝到半醉半醒,獨倚窗前,前塵如夢,一時竟不知道自己到底活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處。遼闊所帶來的純凈和悲愴包裹著我,使我久久躲在那微醺里不愿離去。
小煤城就在兩座山的夾縫里,汾河穿城而過,這里最早只有幾座小煤礦和一個小村莊,據說那個叫花口的村莊早年就漂在煤層上面,無論是誰家,從自家屋里往下挖,不到一米,黑色的煤炭就噴泉般涌了出來。農民們用大塊的煤炭蓋廁所,壘豬圈,那時候沒人知道煤炭是能賣錢的。后來才有了煤礦,小煤城是被煤礦孕育出來的,自帶黑色基因,終年灰頭土臉,誰要敢穿著白鞋出去溜一圈,那真要被視為英雄。更早的時候,街上行人的臉都是黑色的,只露著兩塊白色的眼角,誰要是張口一笑,一嘴雪白的牙齒絢爛至極,一里地之外就能看到。這幾年大力提倡綠化,煤塵多少被鎮壓住了一部分,但還是沒人敢穿白鞋上街。敢穿白鞋的還是英雄。
我沿著汾河往前走,抽屜般大小的小煤城,我只需步行一刻鐘,便可到達梁愛華家的樓下。
西北風使勁推著我,枯葉在腳下前呼后擁,嘎吱作響,一彎冷月浸在黑色的河水里,詭異安詳,像從河水深處生長出來的植物。我裹了裹身上的粉色大衣,今年流行粉色,剛剛入秋,學校里的女老師們便人手一件粉色大衣,臉下方的部分都一模一樣,好似在同樣的瓶子里插了不同的花。我也不敢落單,趕緊買了一件披掛上,在這種小地方,隱匿于人群是最安全的。所以,一旦流行什么新發型,我就趕緊跑出去跟著燙個頭。一度流行空氣燙,學校里的女老師們一人頂著一頭卷發,在操場上監督學生做課間操。陽光照下來的時候,狀如一排威嚴的獅子。
梁愛華住的是老式板樓,一共六層,她住在頂層。樓下點著一盞孤零零的路燈,一抔昏黃的燈光里,落葉旋轉著,向上向下飛揚,如裝在一只玻璃瓶里的飛蟲。我站在燈下,有些看呆。近幾年里,我尤其喜歡這些幽暗自在的小角落,好像這些地方可以讓我繁殖出些許別人看不到的生機。終于爬上六樓,氣喘吁吁地敲門,門開了,梁愛華魁梧的身影聳立在我面前,把我整個人都罩了進去。
梁愛華身高足有一米七五,像個籃球運動員,年輕的時候還偏喜歡穿高跟鞋,使整個人看起來像巨人一般,總是搖搖欲墜。
有一段時間她留著及腰的黑色長發,長發長腿,還在額上綁了條黑色繃帶,更顯殺氣騰騰。梁愛華一直沒有結婚,四十歲以后就徹底斷了結婚的念頭,現在她最擔憂的問題已不是有沒有人可以和她結婚,而是她死了以后誰來幫她收尸的問題。偶爾去我家做客的時候,她四仰八叉地躺在我的床上,腳都放不下,還得擱在床外面,更加像個女巨人。女巨人很憂慮地問我,老姚你說我會不會死了一個月才被人發現?你說我死了誰會埋我啊,我無兒無女的,是不是將來要暴尸街頭了?
我慷慨地拍著她的肩膀說,我不是還有個女兒嘛,我女兒就是你女兒,放寬心,到時候借給你用。
她的寬肩膀耷拉下來,有些猶疑地說,那畢竟是你的女兒,又不是我的,要不讓她認我做個干媽?我給干閨女買身衣服,再買雙鞋。
我不無得意地又拍了拍那只肩膀,說,人都死了還能知道什么,就是把你火化了你也不知道疼。
女巨人竭力反抗著,那也不能讓自己暴尸街頭吧,還是不太體面。
我再次給她打包票,放心,肯定有人埋你。
進她屋里一看,曲小紅也來了。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樣,仍然涂著兩只黑色的大眼影。她本是細長眼睛,單眼皮,但濃重的眼影一涂,眼睛忽然就變得極大極黑,燈泡似的,整張臉上就只看到兩只大眼睛。她長著尖下巴薄嘴唇,總是涂著口紅,睡覺時候也不放過,咧嘴笑的時候會露出一嘴細密的小白牙,兩只虎牙尖尖的,像貓科動物。
平日里我很少能見到她的真身,都是在微信里看著她的頭像和動態。她把我拉進了一個群,群名叫“一路芳華”,她是群主,終日在群里吆喝著賣保健品。她在群里貼出自己的各種寫真照,穿著少數民族風格的長袍馬褂,涂著眼影,戴著扇子一樣的假睫毛。每張照片里都以各種姿態捧著保健品,即使正斜臥在榻上看《紅樓夢》的時候,旁邊也擺著一盒保健品。然后每天早晨必發一段人生感言,如“我覺得,生活就是心懷最大的善意在荊棘中穿行,即使被刺穿,亦不改初衷”。
有段時間,群里比較沉寂,沒人響應她的號召買保健品,她先是漫不經心地發了一組風景照,從大理到九寨溝到賽里木湖,好像她正在群里悠閑自在地散步。過了一會,她慢慢探出頭來觀察著四周,在群里款款扔了一句話,我有故事,亦有良藥,請莫辜負上天對我們的賜予。群里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出來響應。沉默了片刻,她顯然有些急躁起來,把同樣的話又在群里發了一遍,我有故事,亦有良藥,請莫辜負上天對我們的賜予。群里還是鴉雀無聲,好像人全都跑光了,只留下一座陰森森的廢墟,她正獨自守著這廢墟。我有些于心不忍,想從群里退出來,轉念一想,平日里我都是潛伏的狀態,可能她已經忘記了我也藏在群里,如今一退群,現出真身,她保準心里大驚,怎么這人也藏在群里。我只好繼續蟄伏在角落里,假裝什么都沒看到沒聽到。
群里繼續荒蕪著,寸草不生,連腳步聲都聽不到一星半點。忽然之間,她第三次跳了出來,帶著點憤怒,帶著點哀求,把說過兩次的話又原封不動重復了一遍,我有故事,亦有良藥,請莫辜負上天對我們的賜予。
我忍無可忍,終于還是冒著暴露的風險從那個群里退了出來,腳步踉蹌,幾欲摔倒。
此時她的真身就坐在我面前,像一個卸了妝的演員忽然從后臺走了出來,連臉上的毛孔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心中難免有些惶恐。她坐在那里并沒有說話,只是對我款款一笑,露出了兩排細碎的小白牙。算是打過招呼了。她一只手里捏著一只雞爪,另一只手慢慢掰下雞的腳指頭,把那指頭喂進自己嘴里。她十個手指頭上都涂著珠光色的指甲油,小拇指高高蹺起。我一時看呆,她和二十年前竟沒有任何區別。
梁愛華拖著一條油膩膩的辮子,穿著一件男式的方格子棉襯衫,把我推到桌前坐下。這幾年里,她的性別看起來正在漸漸消失,但奇怪的是,她的性別越是模糊,越是沒有了女人的花枝招展,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越是有一種穩妥感。所以最近幾年,我和她反而愈走愈近,直至我允諾讓我女兒將來幫她收尸,倒也并非一張空頭支票,好歹算是個江湖承諾。
我們三人圍著一張方桌坐下,青白色的燈光扣下來,像一只玻璃瓶,把我們靜靜罩入其中。窗外寒風呼嘯,使勁推搡著窗框,想要擠進來,我們相對而坐,如地球毀滅之后僅剩的三個幸存者,不禁有相對如夢寐之感。梁愛華給三只杯子里都滿上酒,我們碰了碰杯,都一口喝盡。我說,今天是什么日子?梁愛華齜著牙,用手指頭抹了抹嘴角溢出來的酒,嘆了一句,難得能聚齊,咱們四個就差個康西琳了。
二十年前,我、梁愛華、曲小紅還有康西琳曾同住在一間大宿舍里。那時候我們剛剛從不同的師專畢業,都是那種藏在犄角旮旯里的小師專,有時候一個縣城里都蟄伏著一座師專,龐然大物似的蹲在縣城邊上。我們趕上了國家最后一批大學生包分配,咣當咣當乘著末班車來到世界的盡頭,被分到了這小煤城的同一所初中當老師。學校慷慨地為我們新來的老師提供了宿舍,就在辦公樓的頂層。頂層有幾間小宿舍,還有一間巨大的教室。幾間小宿舍已經被人或雜物占滿,于是我們四個女老師便分到了那間巨大的教室。
那間教室的前后都有黑板,后黑板上還有粉筆板報,寫著“歡度國慶”四個大字,還用紅粉筆畫了兩只燈籠。前面還有講臺,搞得我們睡覺的時候也覺得像在上課。因為這教室里沒有課桌椅,看起來十分遼闊,又有一種被洗劫之后的破敗感。學校已經在這間教室里為我們安置了四張單人床,四套桌椅,桌椅是教室里淘汰下來的舊桌椅,我那張桌子上還用小刀刻著一行字“打倒王興興死了好”。我們分到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集體上街,一人買了幾米花布扛回來,搭起帳篷,把自己的床和桌椅統統包了進去。四頂帳篷搭起來之后,像蒙古包一樣錯落其中,但整間教室看起來仍然遼闊有余,聊個天需要舉著喇叭,從前黑板遷徙到后黑板簡直都需要騎輛自行車。
我們的鄰居,左邊是一對年輕教師,剛生了孩子,孩子的奶奶過來幫著帶。那間宿舍我進去過幾次,一張雙人床就幾乎擠滿了整個房間,晚上,一家四口全都擠在這張床上,一日三頓飯也都在這床上吃。晚上我每次溜達過去串門的時候,都看到那女老師正坐在一張小板凳上,揮舞著菜刀砍玉蔓菁,地上滾落的全是人頭大小的玉蔓菁,她砍得十分嫻熟專注,像砍人頭一樣過癮,幾下就把皮砍光了。再把光溜溜的玉蔓菁一個個碼在壇子里,撒上鹽,她這是在腌咸菜。床底下全是咸菜壇子,像阿里巴巴發現的神秘山洞。我奇怪的是,三個大人,一個小孩,怎么需要這么多咸菜,簡直夠吃好幾年的了。我問過康西琳這個問題,她想了想,說,可能腌咸菜也算個愛好吧。
右邊是一個年輕的男老師,教美術的,宿舍里擺著各種畫素描用的石膏像,大衛、伏爾泰、阿波羅、維納斯、馬賽,全都熙熙攘攘地擠在他的小宿舍里。晚上趁著月光往里一瞅,只見宿舍里站滿了高冷的西方人,高鼻深目,一動不動。住在這屋里倒也不寂寞。
但是我從沒有見過他畫畫,每次見到他的時候,只見他不是躺在床上看書就是站在樓道里做飯。
學校里沒有食堂,學校附近也沒有小飯店,我們只能自己做飯。我們人手一個汽油爐,到了做飯時間,就集體把汽油爐拎到樓道里,因為在屋里會把人熏死。先是用氣筒給爐子打氣,打了一會兒氣,爐子氣鼓鼓地立在那里,火箭一樣蓄勢待發。然后點亮打火機,湊近,爐子轟的一聲就著了,藍色的火苗忽然就躥得極高,昂著頭,眼鏡蛇似的吐著芯子,帶著邪惡之氣。我每次用那汽油爐的時候都生怕它會爆炸,做飯的時候,我像兔子一樣警惕地盯著它,隨時準備轉身逃走,如同守著一枚炮仗,內心充滿恐懼。每次我們用氣筒打氣的時候,樓道里的聲控燈就跟著我們的節奏一明一滅,我們的臉也跟著在黑暗中一沉一浮。待到爐子上的鍋咕咚咕咚煮出香味的時候,樓道再次滑入黑暗中,懨懨睡著了,只有幾簇藍色的火苗靜靜跳躍著舔著鍋底。
為了讓樓道時不時能亮起來,我們學會了跺腳、尖叫、打響指等熱熱鬧鬧的方式,好迫使燈光醒來。那燈光睡眼惺忪地呆看著我們,醒來片刻之后又悄悄睡過去了。所以,即使躺在宿舍的蒙古包里,也時不時會聽到樓道里傳來的尖叫聲、跺腳聲、響指聲,好像樓道里擠滿了南來北往的人。
二
那時候正是小煤礦的鼎盛時期,不管什么人,在山上隨便挖個洞,挖著挖著挖出煤來了,就搖身變成了煤老板。還有的人就在自家床底下挖,挖著挖著,煤就流出來了,于是躺著也躺成了煤老板。煤老板們最喜歡開悍馬和路虎,在小煤城那兩條臘腸寬的街道上,經常看到坦克隊似的悍馬一輛接一輛飆了過去。煤老板們還喜歡買樓房,并喜歡用現金買。一個煤老板正在門口曬太陽,看見鄰居要出門,便隨口搭訕,這是要出門買東西去?鄰居說,可不,去省城買點樓房。煤老板用牙簽剔了剔牙,說,出去買樓房啊,那給我也捎兩三套吧,捎上個兩層也行,實在不行就一棟,反正和買大白菜也差不了多少。于是鄰居的煤老板用加長大卡車拉著一車人民幣,浩浩蕩蕩去省城買樓房去了。煤老板的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若是去省城購物,那就如同蝗災,她們會把商場里的東西全部掃光,席卷而去。
小煤城的街道上終年落滿了厚厚的煤灰,路邊的樹葉上也全是煤灰,根本看不出葉子原來是綠色的,這里幾乎看不到綠色的植物。穿城而過的汾河水也是黑色的,像從幽冥之地流出來的。白天走在街上的時候,經常會看到缺胳膊少腿的人正一邊在街上晃蕩一邊曬太陽,這些人大都是受過工傷的礦工。受傷之后不能再下井了,礦上養著他們,他們沒事可干,就一天到晚拖著一條腿一條胳膊亂晃,到處撩貓逗狗,或者用剩下的一只眼睛死死盯住你看半天,直把你看得毛骨悚然。賣牛雜碎的,賣豆腐的,打香油的,都騎著二八自行車在人群里亂鉆,一邊鉆一邊吆喝,割豆腐嘍。聲音悠長洪亮,五里地之內都能聽得見。他們自行車的后面綁著一只木盒子,裝著雜碎或豆腐,上面蓋著一塊白籠布,豆腐在下面一顫一顫,好像還是活的。
離學校最近的一家小面館是一個白頭發老太太開的,這老太太頗有狐仙的氣質,把自己的家住得像個洞穴。一棟很舊的單元樓,她家住在一層,圖方便,面館就開在自己家里。但臨街的是窗戶,不是門,她就想了個辦法,在自家窗戶下面架了個矮矮的木梯。客人去吃飯的時候,需先爬上梯子,再從窗戶里鉆進去,然后坐在油膩膩的小木桌前從容地吃碗面。桌上常年擺著臘八蒜和大蔥,面湯管夠,上不封頂。
晚上若走在街上,就會看到三三兩兩喝醉酒的礦工們,互相攙扶著,一邊罵娘一邊吹著啤酒瓶子。在漆黑的礦井下待一天,渾身凍得像冰塊,血液都凍住不流了,所以礦工們下完井一定要先做兩件事,泡熱水澡和喝酒,都是為了讓身體能暖過來。若是在路燈下和他們打個照面,保準嚇一跳,牙齒和眼白實在太白了,簡直不像人類的牙齒和眼白,像寶石一樣,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我們四個年輕女老師在一起聊得最多的話題就是,怎么能離開這個鬼地方,然后跑得無影無蹤,永不再回來。晚上,吃完晚飯后,我們一般都躲在自己的蒙古包里,各做各的事情,備課、看書、寫信,偶爾串個門。無論我什么時候去曲小紅的蒙古包里串門,她都在里面給自己做好吃的。她的這頂蒙古包簡直像個魔盒,不時會變出一些美味的食物。她仍然穿著白天上課穿的套裙,一絲不茍,只在腰上戴了個小圍裙,涂著眼影,抹著口紅,正坐在桌前給自己包南瓜餃子。我蹭過去圍觀,說,南瓜也能包餃子?她頭也不抬地說,我自己發明的,保準好吃。我無聊地立在旁邊,也插不上手,連著看她包了幾個餃子,忍不住說,還是你的生活質量最高。她手里托著一個元寶似的餃子,不屑地說,在這種鬼地方待著,還不給自己弄點好吃好喝的?錢是王八蛋,有了就要花。
她說的倒是實話,當時我們每個月的工資不過幾百塊錢,每次剛從會計那里領到工資,我們還沒來得及想好這個月的工資怎么用呢,她已經用一大半的工資買了一件大衣回來,或是用二分之一的工資文了兩條眉毛回來。若是哪個下午沒見到她,我就敢保證,等她晚上回來的時候,一定會頂著一頭全新的發型。
餃子包好了,她穿著套裙和高跟鞋,拎起氣筒去給汽油爐打氣去了。我又晃蕩到梁愛華的蒙古包里,每次我一挑起她的簾子,看到她不是在吃零食就是在寫信,或是邊吃零食邊寫信。她雖然看起來像個女巨人,卻神奇地保留著很多小女孩的習慣,比如不停地吃零食,再比如,總是給她師專的老師寫信。她說那個老師是她的男朋友,她幾乎一個星期給他寫一封信,只要她走出校門,我就知道,她一定是去郵局寄信去了。但是我從未見她那師專老師給她來過一封信,盡管如此,她還是長年累月,一封接一封地給他寫信,在信中詳細向他匯報她每一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和哪個學生又慪氣了,和哪個室友去逛街了。有一次我坐在她床上看著她寫信,忍不住狐疑地說了一句,你確定他能看到這些信?她扔下鋼筆,一邊把信折疊成松樹形狀,一邊瞟了我一眼,你什么意思?信還能寄不到?
我猶豫了一下,說,你確定他會把這些信拆開?她的手抖了一下,但很快還是把松樹疊好了,她使勁拍了拍這封信,對它說,可能用不了多久我就要調走了,他把我一調過去,我就和他結婚,誰在這種鬼地方找對象,白人都能變成黑人。
若是游弋到康西琳的蒙古包里,她不是在學英語就是躺在床上看小說。她喜歡看小說,我也喜歡看小說,我們經常互通有無,互相交流最近看了什么書。至于學英語這件事,我也問過她,你一個語文老師成天學英語干嗎?她把錄音機里的英語磁帶翻了個個兒,倨傲地說,考研究生啊,考研怎么能不復習英語呢?你覺得我會在這種地方一直待著嗎?
我聽了很是自慚形穢,我一天到晚就想著怎么能弄個本科文憑,實在是胸無大志。她讀書很多,每次只要我一提起什么小說,她就說她已經看過了,我經常見她去校圖書館借書,她抱著厚厚一摞書回到宿舍,臉上有一種由內而外長出來的笑容。她還喜歡畫畫,居然還喜歡游泳,在那個年代,北方人很少有會游泳的。有一個專門的速寫本,我看過一次,里面畫著各種人物和風景。有時候興致好了,她還會幫著她班上的學生畫畫墻報。她是在南方讀師專的時候學會了游泳,我們認識之后,經常聽見她抱怨說這地方連個游泳池都沒有。在北方的一座小煤城里談游泳,總覺得像天方夜譚。有時候我見她在樓道里和學生談話,一談能談很久,還會買一些小禮物送給成績有進步的學生,便覺得她心里其實還是喜歡當老師的。
這天,我剛躥進她的蒙古包,就見她很興奮地招呼我坐到床上,然后從枕頭下面掏出一本書,神秘地遞給我,說,這本書看過沒?我一看,不是從圖書館借的,大概是從地攤上買來的盜版書,封面上印著一個時髦女作家的頭像,印刷劣質,那頭像居然是重影的。
我翻了幾頁,十分震驚,不敢再繼續看下去。把書合上的時候,發現她正坐在椅子上盯著我看。我低頭研究自己的手,看了半天,十個指頭,一個沒少。再抬起頭的時候,發現她還在盯著我看,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嶄新目光。我張了張嘴,忽然有些緊張,我說,這種盜版暢銷書,錯別字真多,一行有好幾個,簡直沒法看。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坐到了我旁邊,靠著我,用手指著那本書,輕輕說,你沒聽過這本書?是現在最暢銷的小說。你看看書里人家大城市的女性們是怎么生活的,和我們簡直不像活在一個時代里。
我默不作聲,手又機械地把那本書翻了幾翻。這時,她伸手把那書接了過去,拍了拍封皮,又翻開書認真地看了一段,好像她也是第一次看到這本書。她忽然把臉從書里抬起來,眼睛發亮,嚴肅地對我說,人類的文明總是在不斷往前發展的,總不會倒退,對不對?我已經感覺到了,我們國家也快了,快和西方的那些發達國家差不多了,本來嘛,你看看這都什么時代了,馬上就要進入二十一世紀了,社會總會越來越進步的,我說的肯定沒錯,你就等著看吧。
她說話的語氣和神態閃爍著一種金屬的光澤,使她看起來攜帶著一種巨大的密度,仿佛來自別的星球。她和我一起坐在青白色的日光燈里,我卻忽然有些不認識她了。我看到了她掛在床頭的那張鋼筆速寫,她給自己畫的自畫像,寥寥幾筆,很是神似,她說從來沒有人教過她畫畫,她是無師自通。不知為什么,無師自通幾個字曾經讓我心里暗暗咯噔了一聲。
隔壁的美術老師知道康西琳會畫畫之后,幾次來敲我們宿舍的門,來給康西琳送各種畫冊。康西琳每次都躲在自己的蒙古包里,指使我們其他人去開門,并謊稱她出去了,不在宿舍里。美術老師退走之后,她從蒙古包里鉆出來,一邊活動筋骨一邊厭煩地說,三番五次敲人家的門,你們說這人想干嗎?你們見過他的畫沒有,真是一點靈氣都沒有,規規矩矩的,哪里像個畫家,倒像個數學老師。
沒有人搭話,我們三個都各自鉆進了自己的蒙古包,大教室里靜悄悄的,八根燈棍同時在頭頂亮著,但還是有很多角落浸泡在陰影里,似荒草離離。夜晚的大教室看上去像個詭異的劇場,燈光慘白,卻又無限縱深,前后墻上的黑板如鏡子般對照,倒影在里面重疊。不管美術老師畫得好不好,他畢竟人高馬大,畢竟是個年輕男人,還是學美術的,但他敲門從來只找康西琳。
我們三人都躲在各自的蒙古包里默不作聲。我正坐在桌前備課的時候,門簾一挑,進來一個人,我一看,是康西琳。她坐在床沿上,湊過身子來看我備課,我下意識地躲了躲,沒說話。她靜靜看了一會,鼻息落在我臉上。她忽然伸手在我肩膀上輕輕打了一下,我還是沒吭聲,繼續備課。片刻之后,她忽然又伸手在我肩膀上打了一下,我一扭頭,她正笑嘻嘻地看著我,見我看她,忙又在我胳膊上捏了一把,說,你就是骨頭架子小,我真羨慕你這樣的,永遠都不會長胖。我心里忽然一陣厭惡,繼續低頭備課,眼角里恍惚看見她抓起一支筆。
胡亂備了一會兒課,心里愈加不舒服,就那個美術老師,一個從來不畫畫的美術老師,不是在看書就是在做好吃的。就這樣一個男人。我不該這樣對她,我為自己感到羞恥。正在這時,她忽然把一張鋼筆速寫伸到了我眼前,是她剛才畫的,畫中的我正伏案備課,看起來有些駝背。談不上多喜歡,但我還是把這張鋼筆速寫掛在了床頭。后來發現曲小紅和梁愛華也各有一張的時候,我就悄悄把它撕了下來,藏在了抽屜的最里面。
但我們四個也有集體狂歡的時候。聽說小煤城中心位置剛剛開業了一家商場,我們四人便一起浩浩蕩蕩地去逛商場。也是深秋時節,我們每人買了一件當年最時髦的呢子大衣,吊牌都不剪,直接就披掛在身上,四人并排著,一邊往前走,一邊大聲說笑著。尤其是梁愛華,一米七五的個子挑著一件大衣,氣場龐大,攜風帶雨,兩邊的行人紛紛為我們讓路,走過去很遠了還有人回頭看著我們。
一個中學老師已經算是這小煤城里的知識分子,我們都明白這點,看著街上行人的目光,我們明白行人們也知道這點。于是我們愈發大聲地說笑,動作夸張,幾近于悲壯。從商場逛出來,意猶未盡,再看秋陽煦暖,便又結伴去了小煤城唯一的公園里。這個公園只有饅頭大,里面種了些柳樹和月季花,胡亂堆著幾塊假山,假山下面有一個臭水坑。月季花早已謝了,殘花如干血滴,柳樹的枯葉漂滿水坑,像個陷阱。我們四個在假山下合了張影。
從公園出來還是不想回學校,一個人不想回去,另外三個便都跟著不想回去,甚至唯恐別人找到了回去的理由。明明無所事事地在大街上閑逛,心里卻奇怪地焦灼著,總覺得有什么事情還沒做,總覺得不能就這樣回去,不能就這樣放過自己。我們四個人像變成了一個人一般,一個臃腫巨大的胖子,踟躕在滿是煤灰的街頭。
走著走著,前面的十字路口忽然出現了一座帳篷,一座真正的帳篷。大約因為我們平日里住的也是帳篷,一見不知從哪里刮過來的帳篷,竟覺得分外親切,八條腿都朝著那帳篷飛奔過去。走近了才發現是個馬戲團,有個男人正在門口收門票,而買門票的全是男人,有民工有礦工,還有在這邊打工的外地人。我們四個齊齊得了人來瘋一般,一定要讓這個平凡的夜晚過得有意義一些。于是商量了一番,也買了四張門票,跟著男人們進去了,賣門票的男人詫異地看著我們,但什么都沒說。我們進去之后,看了不到十分鐘就一個接一個地從帳篷里逃出來了。原來,帳篷里的馬戲是脫衣舞。
我們四個人相互攙扶著,腳步踉蹌,如同剛從戰場上敗退下來的散兵游勇。但我們分明已經豁出去了,仍然不朝學校的方向走,反而踉踉蹌蹌地奔到了汾河邊,好像今晚河水也欠了我們。我們依次站在河邊,晚風帶著深秋的寒意,從我們身體里穿過。我們的大衣膨脹起來,如四只展翅欲飛的大鳥。
黑色的河水中沉睡著一輪金黃的月亮,嘩嘩的流水聲像飛奔的時間一樣驚悚,我往河里扔了塊石頭,撲通一聲,月亮碎成了無數瓣金黃的羽毛,整條河變成了一座金光閃閃的宮殿。直到那宮殿漸漸消殞,月亮重新沉入水底,康西琳才頹喪地說了一句,這地方是真沒法待了,人都什么素質,我一定要離開這個地方。我們三人默默立在河邊,想著剛才在帳篷里跳脫衣舞的女孩比我們年齡還小,都心有余悸。那女孩臉上連一絲表情都看不到,整個就是木刻的。我清楚地記得,那女孩居然穿著一雙紅色的襪子站在那里。那雙襪子一直穿在她腳上。
康西琳考研究生沒考上。每個人都想離開這里,可沒有一個人走掉,到后來,也許都不敢走掉。因為我們心里其實都明白,自己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師專生,連個本科學歷都沒有,也就在這小煤城里可以猴子稱大王。而外面的世界,必定會有很多龐然大物等著我們,我們望而生畏。
轉眼就到了新年,新年一過,又一年就要開始了。時間的輪回讓人既恐懼又踏實。新年這天,外面下著毛茸茸的鵝毛大雪,大教室里的暖氣倒是燒得很足,畢竟,這里最不缺的就是煤嘛。我一直沒搞清楚這么大、這么笨重的教室原來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上課,不可能,放電影,更不可能,這么巨大的教室已經儼然像個小禮堂了,但經久不用,又像廢墟一樣陰森。我們集體把我們棲息的大教室裝飾了一番,在前后黑板上都用彩色粉筆寫上“新年快樂”,用彩色的皺紋紙把燈管都纏了起來,制造霓虹燈的效果。我用紅紙剪了很多窗花,在每扇窗戶上都貼了幾張。紅色的窗花映著窗外漫天的大雪。我們把桌子拖出各自的蒙古包,拼湊在一起,包了頓白菜豬肉餃子。啤酒是早已準備好了的,一整箱蹲在地上,挺唬人的。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天地已經灰蒙蒙地連成了一體,小煤城消失了,低矮的平房消失了,煤礦消失了,時間和空間都從世界上消失了,只有我們這間大教室遺世獨立,被遺忘在大雪之中。我們吃著餃子喝著啤酒,每個人都不想勒住自己,喝到最后,每個人都有了醉意。曲小紅摸出一包沒拆開的紅塔山,撕掉塑料紙,使勁往桌子上一拍。我們每個人都拿了一根煙,叼在嘴上,用最夸張的姿勢把嘴里的香煙點著,以掩飾我們第一次抽煙的笨拙。我們互相嬉笑著監督著,吸進去一大口,像幾頭歡樂的大象,競相朝空中噴著煙圈。
我看到每個人都從自己的身體里脫離出來,輕盈無比,踩著自己的肉身,如踩著屬于自己的那匹坐騎,四匹坐騎沉甸甸地臥在那里。康西琳喝多了,一定要朗誦一首她自己剛寫的詩,她踩著椅子,又站到桌子上朗誦,我也喝多了,一句沒聽清楚。詩還沒朗誦完,她忽然就坐在桌子上大哭起來。我像看到了上師專時候的自己,那時候我也這樣哭過,我得意地對她們說,你們看,她肯定是喝多了,只有喝多的人才哭得像個傻瓜,她喝多了。
梁愛華晃蕩著陡峭的身高,過去欲安慰她,卻被康西琳一把抱住,結果兩個人又抱在一起痛哭起來。事后我問梁愛華那天為什么要哭,她不好意思地說,沒有什么理由,就是見康西琳哭了,她就也跟著哭了。我當時卷著大舌頭對曲小紅說,你看,這兩個人都,都喝多了,都,都哭得像,傻瓜。為了過節,那天曲小紅穿了一件西班牙舞女一樣的大紅裙子,正在空地上不停旋轉,紅裙子像降落傘一樣漸漸張開,膨脹,變得越來越恐怖,好像瞬間就會把她帶走。
但她并沒有真的被降落傘帶走,而是忽然就降落在了我的旁邊。她跳累了,看起來也喝醉了,正嬉笑著看著我,嘴上的口紅已經蹭掉大半,花豹一樣露著兩只尖尖的虎牙。這時候她忽然做了一個動作,她解開了穿在身上的襯衣,緊接著又用兩個指頭解開了里面的內衣,我嚇得后退幾步,酒立刻醒了一半。她站在我面前,一邊展覽給我看里面的內容,一邊用演話劇用的腔調說,你看,你來看,我雖然很瘦,很瘦,很,苗條,但,胸卻很大,你看,是不是?
三
康西琳最先有了男朋友。那時候對于我們每個人來說,如何找男朋友其實都是一種心照不宣的恐懼。因為在這座小煤城里,我們的選擇范圍都窄得可憐,學校的男老師,礦工,煤老板,還有少數男公務員,因為稀缺而長期穩居牛市,據說只要是個男的,哪怕長得像只陀螺,也可以每天不重樣地相親。而我們又是如此地憐惜自己,憐惜自己會寫詩,會畫畫,會跳舞,會看小說。于是,我們不約而同地陷入同一種循環里,一邊不停地發誓要離開這里,一邊又每日按部就班地上課下課,批改作業。
就在這個時候,康西琳游離出我們的隊伍,忽然有了男朋友。我們有一種被人背叛之后的憤怒和悵然若失,但還是裝作熱情地湊過去打聽各種基本情況,身高多少?什么學歷?什么工作?她慢條斯理又心不在焉地回答了我們的問題,顯然級別已遠在我們之上。此刻的她把我們其他三人襯托得如幼兒園的兒童。我發現她自從談戀愛之后,整個人都變得溫暾下來了,像裹在一團光暈里,觸摸不到,連面目都模糊不清了,也不再提一定要離開小煤城的話。有時候覺得她在水里,我在岸上看著她,有時候又覺得分明是我在水里,她正在岸上笑著看我。
我一連幾天沒去她的蒙古包里,以作為對她的懲罰。可是,她好像已經暫時忘記了我的存在,因為她壓根兒沒時間想起我。她每次出門的時候,都要偷偷避開我們,是溜出去的。大約是因為又換了新衣服或是臉上化了妝,看起來過于隆重盛大了,生怕碰到熟人。她晚上要很晚才回到宿舍,她每次推開門輕手輕腳進來的時候,我就放下手里的書,從門簾的縫隙里偷偷觀察著她。她果然化了妝,涂了口紅,畫了眼影,像另一個曲小紅走了進來。因為化了妝,她的眼睛和嘴巴看起來都比平時大了一個號,從臉上呼之欲出。盡管這樣,我還是能從她臉上辨別出另外一些東西,那是一種勉強按捺著的鎮定,鎮壓著內里的火山。這種鎮壓又生出一種奇怪的反彈力,以至于她的腳步異常輕盈,簡直不像人類在走路。她飄進自己的蒙古包,把簾子嚴嚴實實拉上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她開始偶爾夜不歸宿。又過了一段時間,她收拾了幾件衣服,干脆搬出了宿舍。
春天到了,窗外的楊樹長出嫩葉,像掛了一樹亮晶晶的眼睛。我每日與那些眼睛對視,驚奇地發現它們幾乎一天一個樣,短短幾天內就迅速變成了巴掌大的樹葉。不知不覺,春日已到盡頭。大教室里因為少了一個人而愈發空曠荒涼,她的蒙古包還在,里面的東西也都在。但我們都不敢走進她的蒙古包,似乎那是一座廢棄的荒冢。
梁愛華仍在終日寫信,寫給一個永遠不會給她回信的男人。我甚至懷疑,她說的這個師專里的老師也許根本就不存在,她所有的信其實都是寫給自己看的。曲小紅受了康西琳的刺激,開始四處托人給她介紹男朋友,她穿著長風衣,戴著禮帽去相親,看她的背影就像一個剛剛從倫敦大霧里走出來的英國人。好像總有人請她吃飯,但她每天晚上都是早早回到宿舍。隔壁的美術老師忽然結婚了,據說找了個礦上小學的數學老師,果真是和數學老師更投緣。他像示威一樣跑到我們宿舍發了四張請帖。我們給他湊了份子錢。
初夏到了,黃昏的時候,我獨自去河邊散步,河邊的雜草叢里盛開著星星點點的蒲公英,有時候不小心踩到一簇草叢,里面便轟然飛出一群雪白的小降落傘,像放煙花似的,小降落傘們乘風飛翔,有的落在水面上,有的能一直飛到河的對岸。就為了能碰到這些小降落傘,我故意在草叢里走來走去,期待能碰到它們表演的魔術。有時候我會坐在河邊,掏出一只揉得皺巴巴的煙盒,帶有表演性質地掏出一根煙,叼在嘴角點著,夸張地抽兩口,對著空中吐出一串煙圈。希望被人看到又怕被人看到。
夕陽即將歸山,西面的群山之上,晚霞在獵獵燃燒。我不敢再往前走。順著河流再往下游走,是一大片墳地,那墳地里有兩千年前的武氏墓群,墓碑已長滿青苔,字跡難以辨認。也有最近幾年的新墳,能認出是新墳,是因為還有人來上墳,墳前擺著果品。在墳地周圍還有好幾座詭異的小廟,矮小破敗,人彎著腰都鉆不進去,不知道是不是用來祭拜鬼魂的。據說每到天黑,這片墳地里就會升起大霧,常有穿白衣的人影和白狐在霧里無聲游動。穿過這片墳地,再往下游走就是一片水庫,像一面大鏡子棲息在群山之中。
我站在河邊回望著整個小煤城。小煤礦紛紛倒閉之后,這座大煤礦便興起了,它在兼并和吞吃了很多小煤礦之后,越長越大,越長越強壯,最后長成了一個極其龐大的黑色巨人。在那座巨大煤礦的襯托下,小煤城看起來那么小那么羸弱,就像寄生在煤礦上面的一件小肢體。最后一縷光線漸漸從天邊消失了,黑暗從山谷中生長出來,在四野游蕩。那煤礦的輪廓看起來堅硬猙獰,力大無窮,可怖地聳立在荒野里。我站在那里,河水從我腳下嘩嘩流過,我第一次感到了恐懼。我忽然明白,其實我也不過是寄生在這煤礦上的一株小生物,也許這輩子我都沒法離開這個地方了。我想起了康西琳,想起那天晚上,她撫摸著那本書的封皮對我說話的神態,這都什么時代了,人類的文明總是要不斷向前發展的,總不會倒退。她看上去就像一個閃閃發光的先知,而我只能遠遠跟在她身后一路小跑。
兩個月之后康西琳又搬回了宿舍,她說和她男朋友分手了。我們都湊過去,想打聽一些更詳細的情況,她把桌子上一層厚厚的灰塵抹了一遍又一遍,滿不在乎地說,他不適合我,分就分了,都什么年代了,馬上就是二十一世紀了。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看了看窗外,似乎此刻的窗外真的已經是一個嶄新的世紀了。她那廢棄的蒙古包里重新透出了燈光,宿舍里又還原成了四個人,一切都和從前銜接得天衣無縫,每天上課下課,備課,批作業,用噴著火舌的汽油爐做飯。我們依然像從前一樣互相串門,我每次躥到康西琳的蒙古包里的時候,都見她桌子上又重新擺著厚厚一摞小說,大概是剛從學校的圖書館里借的。她半躺在床上,飛快地翻書,好像正在書里找什么東西。
她和我打了個招呼,但看起來并不打算多說什么,我坐在她的椅子上,一時無話,便也隨手拿起一本小說翻了幾頁。我一邊翻書一邊找話說,小說這東西嘛,就是作家們編出來的,看看就行,別當真。她的上半身忽地從床上彈了起來,她盯著我說,你說誰當真了?我怔了一下,心想自己剛才說錯什么了嗎?一邊想一邊幫她把那摞歪歪扭扭的小說整理了一下。她重新跌落在床上,半躺在那里看著我,手里還拿著那本打開的書,又胡亂翻了幾頁書,她忽然用老師訓學生的口氣沖我說,姚麗麗,你怎么還不談戀愛?是要等到七老八十了再談?你不談戀愛怎么能知道誰適合你,趕緊的,抓緊時間。以往要是有人催我結婚什么的,我會毫不客氣地頂回去,可是這次,不知為什么,我只是寬容異常地對她笑了笑。
等我下次再去串門的時候,不管聊什么,她最后都會把話題慢慢繞到這方面來,不時問我,有男朋友了嗎?我笑道,又不是買菜,哪有這么快的。她略略有些失望,扭頭去摳那張掛在床頭的鋼筆畫像,不一會兒,竟摳起了一圈細細的毛邊。我覺得我應該說點什么來阻止她,但我還是默默坐在那里,什么都沒說。她終于停止擺弄那圈毛邊,忽然又煩躁急切地問了我一句,要不要我幫你介紹?她表現得過于熱衷了些,簡直像個有提成的說客。我心中越發疑惑,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勁。
過了幾天,我看到她正站在曲小紅的蒙古包前,游說曲小紅該找男朋友了,不要太挑。我站在她們身后默默聽了一會,忽然就明白過來,她是太孤單了,她需要有人做伴。曲小紅正坐在桌前,戴著圍裙給自己做芹菜肉包,我看到,過了許久,她才從包子上慢慢抬起頭,似笑非笑地看了康西琳一眼。康西琳的背影似乎微微抖了一下。
康西琳又搬出去住了,她有了新的男友。這次她搬出去的速度似乎比上次更快,倒像是匆忙逃出去的。晚上,她的蒙古包再次寂滅了下去。那天,梁愛華去了她舅舅家吃飯,曲小紅約會未歸。整個大教室真變得像草原一樣空曠寂靜。我桌上擺著一本自學考試的書,專升本,我翻了幾頁就把書放下了,一個人開始在大教室里閑逛。有時候她們都不在,我還會在這里面跳繩、做操,太空曠了,簡直連騎馬都可以。逛到教室最前面,我在黑板上寫了一行字,“素壁斜暉,竹影橫窗掃。空房悄,烏啼欲曉,又下西樓了。”擦掉,又慢慢逛到教室最后面,在后黑板上寫了四個大字,“新年快樂”,每個都有手提箱那么大,再擦掉。然后,我繼續游蕩,最后來到了康西琳的蒙古包前。
我呆立片刻,還是鼓起勇氣,挑起簾子進去了。我希望看到她的蒙古包里空空如也,希望她的一切已經隨她絕塵而去,絕不留下一點點再返回來的證據。但是,我挑起簾子的一瞬間,看到一切都在原處,桌上的書和床頭的鋼筆畫像都還在原處。站在那里,我忽然就感到了一種很深的悲傷,與此同時,竟還有一種隱秘的鎮定在里面。
幾個月后,康西琳又搬回了宿舍,顯然她和這個新的男友也分手了。宿舍里又恢復成了四個人,晚上,四個蒙古包都亮著燈,頓時熱鬧了不少,我們卻不再湊過去東問西問。她看上去和從前沒有什么不同,每天按時上課下課,早晨早早起來去監督學生上早自習。我也去上早自習,看到她站在教室的門口捧著一本書看,低著頭,看得很專注,劉海垂下來遮住半張臉,簡直像個瘦弱的中學生。不一會兒,只見她沖進教室里,拎出一個搗亂的男生,高聲訓斥一番,又罰那男生靠墻站立。周圍的班級,不時有老師探出頭來,悄悄朝她的教室門口張望一番。
中午該做飯了,我一想到又要做飯便覺得痛苦不堪,我討厭做飯,討厭吃飯,甚至討厭睡覺,經常幻想,人要是可以不吃飯不睡覺該多好。轉念又想,人要是不吃飯不睡覺,像個拖拉機一樣只知道加油也沒什么意思。這時候只見康西琳拎起氣筒和汽油爐,一邊往出走,一邊大聲對我說,姚麗麗,我今天中午做雞蛋炒饅頭,給你也做上,啊,你就別做飯了,聽到沒。我趕緊環顧了一下周圍,其他兩個人正各忙各的,好像什么都沒聽見。
晚上,康西琳又把我拉進她的蒙古包里,說她今天剛買的綠豆糕,叫我一起來吃。我坐在椅子上,吃了一塊就不吃了,她詫異地說,你不是只要有點心就能活下去?我搖搖頭,對她笑了笑。她有些著急地看著我,你吃啊,再吃啊,怎么就不吃了。我只好繼續干笑著說,晚上還是少吃點,不消化。她又起身把我拉過去,讓我也坐在床上,靠著她。她用一只手不時地拍著我的肩膀,問我,最近看了什么好的小說,給我說說。我往一邊挪了挪,躲開她的手,說,最近忙著看自考的書,沒時間看小說了。
她有些驚訝地看著自己的那只手,像是不認識這只手,看了很久,慢慢收回去了。沉默片刻,她忽然笑道,你自考是對的,拿到本科學歷就離開這里。你還記不記得我們那次在街上碰到的那個馬戲團,里面跳的是脫衣舞,最后就剩一雙襪子。居然也有人買票進去看,這種小地方真的是太野蠻了,人的素質也太低了些,其實我們看不到的是,人類的文明正在飛快地往前發展,再過個十年二十年,可能整個世界都不一樣了。
再次聽她說到“文明”二字,沒有了上次忽然瞥見宇宙飛船的驚艷感,這次我心里五味雜陳,不知道該說什么,便隨手拿起桌上的一個本子翻了翻,不料卻是日記本,我只匆忙瞥到一句“她們永遠都不能得到自由,因為她們軟弱庸俗”。我連忙放下本子。為了掩飾自己的緊張,我又隨手抓起一支圓珠筆,低頭把玩,手心里都
是汗。
她抓過被子搭在自己腿上,好像忽然有點冷,然后硬要給我腿上也搭一些,我沒拒絕。她歪著頭,看著我的臉,帶著點嚴厲,又帶著些快樂,問了我一句,姚麗麗,你到底什么時候才談戀愛哪?我把圓珠筆芯摁出來,又摁了回去,機械地反復了幾次,只聽她在旁邊高聲說,你不談怎么能知道什么樣的人適合你?談戀愛又不是什么丟人的事,對不對?她的聲音太高了些,我懷疑另外的兩個蒙古包里都聽見了,當然我也明白,她的目的就是讓另外的兩個人都能聽見。
我說我要去衛生間,然后便扔下圓珠筆走出了她的蒙古包。我走過足球場般的大教室,來到樓道里,衛生間在樓道的最里面,我穿過黑暗的樓道往最里面走。感應燈在黑暗中一明一滅,在燈光暗下去的一瞬間,我有一腳踩空的恐懼感,似乎踩在了無邊無際的虛空之上。我不時地跺腳,尖叫,才終于走完了這段路程。
半個月之后,發生了一件事。初二六班的班主任調走了,需要有新的老師來接手這個班。但這個班很差,在每次考試中都是墊底的,班上幾乎沒有出色的學生,老師們都知道帶這樣的班只會拖后腿,所以沒有人愿意接手。因為是語文老師,學校想安排曲小紅或康西琳來帶這個班,但她們兩個都不愿意。那天,兩人一出校長辦公室的門,在樓道里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來。辦公室里的老師們聽見動靜,紛紛走出來看熱鬧,在一層二層辦公的老師們也紛紛爬著樓梯,趕到三樓來觀瞻,結果圍的人越來越多。我也從辦公室跑出來,想擠進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往進擠的時候,兩個人好像正在激烈地爭執什么,我沒聽清楚,當我好容易擠進去的時候,看到兩個女老師正在勸康西琳,那邊有幾個老師在勸曲小紅,一邊勸,一邊又微笑著看著她們吵。曲小紅站在自己辦公室的門口,那扇木門半開著,有陽光從那半扇門里泄出來。曲小紅一半站在金色的陽光里,臉上看上去半明半暗。她抱著胳膊,把臉扭向里邊,好像不打算再和康西琳說什么了。那邊康西琳也不再說話,胡亂理了理劉海,目光直直看著人群,像是打算從這人群里擠出去。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曲小紅那張扭過去的臉忽然又悄悄扭了回來,不知為什么,我忽然就有些緊張,我都能看清她臉上那層金色的汗毛,和那張涂了口紅的薄嘴唇。她斜睨著康西琳的背影,紅嘴唇輕輕張了張,吐出了兩個邊緣清晰的字。我相信一定是所有在場的人都聽清楚了這兩個字,因為人群忽地一下就靜了下去,像是所有的人集體掉進了一個黑暗的洞中,都還來不及反應過來。我也聽清楚了那兩個字,“傻×”。
康西琳猛地扭過頭來,有些不敢相信地看著曲小紅,她臉色慘白,用發抖的聲音半笑著問了一句,你,是什么意思?
曲小紅站在那縷陽光里微微笑了一下,她又張開薄薄的紅嘴唇,斜斜看著她,輕描淡寫了一句,我什么意思,你心里最清楚。
滿月的夜晚,我和康西琳一起在汾河邊散步。群山和巨人般的煤礦隱沒于黑暗中,只剩下一道粗糙的剪影,小煤城的燈火散落在山谷里,如螢火蟲一般微弱。月亮高懸于荒野之上,河流閃著銀光,看上去光華奪目。我們沿著汾河一直往前走,都不知道該說點什么。走著走著,前面就是那片墳地,我們不約而同地站住了,因為是晚上,看不清前面是否已經起了大霧,更看不清是否有穿白衣的人影和白狐在里面游動。我們站在那里躊躇片刻,互相看了看,決定還是掉頭往回返。就是在往回返的路上,她站在河邊,看著水里的月亮,對著那輪月亮說了一句話,這里的人素質太低了,我一定要離開這個地方。
她像是在對著月亮發誓。
河水沒有應答,載著月光,從我們腳下嘩嘩流走。
過了兩天,下午下了課我回到宿舍,發現康西琳蒙古包里靜悄悄的,便以為她在辦公室批改作業。天漸漸黑了,我們三個人的蒙古包都亮起了燈光,唯獨她的蒙古包還是暗著。等到睡覺前,我發現她的蒙古包還是暗著。我走出自己的蒙古包,像平常一樣,獨自在空曠的大教室里游蕩了一圈,最后,我慢慢來到了她的蒙古包前。我在那里站立了好一會兒,深吸了一口氣,才輕輕掀開了她的布簾子。就著外面的燈光,我模糊看到,里面是空的。除了那張單人床和那套桌椅,她所有的東西都不見了。桌上的書,還有掛在床頭的那張鋼筆畫像,全部都隨著她一起消失了。
……
孫頻,女,1983年生,現為江蘇作協專業作家。2008年開始小說創作,已發表小說兩百余萬字,出版有小說集《松林夜宴圖》《隱形的女人》《疼》《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