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崇軒:重建經典文學的新尺度
中國當代文學已走過70年歷程,每一時代都留下一批珍貴的經典作品,還有相應的經驗、尺度。文學要繼續前行,就繞不開它的存在,就必須在前人的基礎上,承傳、變革、融合,才有可能書寫出一時代的非凡篇章。
“十七年”文學是一個追求經典、創造經典的時代。小說的經典模式很快形成,它有四個基本元素,如曲折完整的情節,如個性鮮明的人物,如深刻宏大的主題,如豐富精湛的表現形式和語言。在審美追求上,既強調作家的藝術個性,更突出文學的民族風格,二者基本達到了水乳交融的境界。“十七年”長篇小說據統計只有377部,中篇小說有400余篇;短篇小說數量大、出處雜,難以統計。但讀者眾多、深入人心、影響廣大。只因那時的作品質量較為齊整,精品較多,有一個經典尺度“照耀”著文壇。
如果說“十七年”小說是立足民族,創造了一種民族化文學的話;那么新時期小說則是面向世界,建構了一種開放的、現代的文學。它同樣在當代文學史上,形成了又一個高峰期。
當下的小說創作有兩種常見傾向,一種是戲劇化,過分巧合、離奇;一種是碎片化、太多瑣事、細節。都是違背藝術創造規律的。
據相關研究者統計,長篇小說2016年的產量在四五千部之間,2017年猛增到一萬部,2018年仍在一萬部左右。中篇小說、短篇小說多年來產量穩定,大約在五六千部(篇)上下。實事求是講,在這海量的作品中,確有一些力作、精品乃至經典。如果孤立地閱讀、評論一部小說,往往會覺得思想藝術上都有可取之處,甚至算得上優秀;但如果把一部作品放置在文學史長河中、放置在世界文學的平臺上,就感覺大部分是平庸之作。眾多的平庸之作,包圍著極少量的優秀之作,拉低了中國當今小說的藝術高度,提供著讓人們“不放心”的精神食糧,讓讀者的選擇無所適從。對這種泥沙俱下的創作狀態,很多作家、評論家表示了憂慮、批評。王安憶在2016年就說:“現在中國的長篇小說真的很差,長篇是很難寫的,需要你有成熟的技巧、智慧和控制力……其實出了那么多長篇,對作家來說是一種傷害。”(柏琳、王安憶:《現在中國的長篇小說真的很差》,《新京報》2016年1月11日)她擔心作家特別是青年作家,沒有準備、也沒有標準,就去寫長篇小說,對自己、對文壇都造成“傷害”。評論家孟繁華十幾年前就說:“21世紀是一個沒有文學經典的世紀。不是因為別的,只因為這是文學的宿命。”(孟繁華:《新世紀:文學經典的終結》,《文藝爭鳴》2005第9期)這話有點悲觀,但揭示了一個事實,即小說這種敘事文體,已很難充分地、深入地表現當今的社會現實。小說作為文學中的“重器”,出現了這種既瘋狂生長又虛弱無力的狀況,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即在“去經典化”的潮流中,又沒有建構起當下時代的經典與新的尺度。
上世紀90年代之后,國家的文化形態向多元化發展,主流政治文化、精英知識分子文化、大眾市場文化并駕齊驅。精英文化衰退、滑向邊緣。在“去精英化”的大潮中,“去經典化”也在發酵。在既往的文學歷史中,哪怕是激進的“十七年”文學,文學基本上掌握在精英知識分子手中,文學作品是按照經典文學的傳統、經驗、寫法創造的。但90年代之后,主潮文學遭受了至少來自兩個方面的沖擊和挑戰,一是大眾文化,二是現代傳媒文化。正如陶東風等說:“去精英化在文學形式上的沖擊力表現為:純文學的邊緣化、文學性的擴散、日常生活的審美化等。我們在21世紀所見證的文學景觀是:在嚴肅文學、精英文學、純文學衰落、邊緣化的同時,‘文學性’在瘋狂擴散。”(陶東風、和磊:《中國新時期文學30年》,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9月版,第14頁)在大眾文化文學的版圖上,有通俗文學、影視文學、民間文學等,它們汲納了傳統小說的故事性、傳奇性、寫人物、敘事性等等,卻摒棄了經典小說的思想性、人物性、詩意性等等,使藝術創造變成了一種模式、套路。在現代傳媒的領地中,有網絡文學、博客文化、微信文學等;傳統文體如小說、詩歌、散文等,也憑借網絡、微信,喬裝打扮,走向前臺。這些現代媒介中的文學,要的是閱讀量、點擊量,娛樂性、刺激性,并不顧及思想性、審美性這些經典文學的“崇高追求”。大眾文化和現代傳媒文化,聯手、合謀,創造著一種娛樂、消費文學,改變、異化、顛覆著經典文學、經典小說。從文學創作角度看,中老年作家本來有著傳統文學、經典小說的修養和積淀,但在“去經典化”的風潮中,也不再堅守傳統精神與寫法,而是向現代方法靠攏,經典不僅難以更新而是漸漸流失了。青年作家在市場社會中生長成熟,他們本能地排斥、輕視經典文學,鐘愛的是“小時代”“小人物”,追求的是“自我”“快樂”寫作,距離經典文學漸行漸遠。經典文學在這一代人身上有“斷代”的可能。
中國當代文學已走過70年歷程,每一時代都留下一批珍貴的經典作品,還有相應的經驗、尺度。文學要繼續前行,就繞不開它的存在,就必須在前人的基礎上,承傳、變革、融合,才有可能書寫出一時代的非凡篇章。
“十七年”文學是在一種特殊的政治、文化、文學背景下生長和發展起來的。主流意識形態把它當作政治的一部分看待、管理,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是它的指導綱領,表現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以及工農兵人物是它的核心任務,創造一種具有民族特色和風格的國家文學是它的宏大理想。那時文學的創作資源有三個方面,一是革命解放區文學,二是活著的民間文藝、三是中國的古典文學。作家隊伍并不龐大,文化水平普遍不高。但作家們有一種崇高的文學信仰,燃燒著自己的生命去寫作,實踐中精益求精、千錘百煉,且編輯與作家密切合作,硬是打造出一批批精品力作。長篇小說成就卓著,如杜鵬程《保衛延安》、梁斌《紅旗譜》、楊沫《青春之歌》、曲波《林海雪原》、趙樹理《三里灣》、周立波《山鄉巨變》、柳青《創業史》、周而復《上海的早晨》等等;中篇小說還沒有得到足夠重視,代表作如孫犁《鐵木前傳》、方紀《來訪者》等;短篇小說碩果累累,如茹志鵑《百合花》、王愿堅《七根火柴》、馬烽《“三年早知道”》、王汶石《新結識的伙伴》、王蒙《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陳翔鶴《陶淵明寫“挽歌”》等等。這些作品,有的是在不斷的閱讀、闡釋中成為經典的,有的則是一發表就廣受好評、被文壇確立為經典的。歷經70年的歷史淘洗,證明它們堪稱經典。以今天的立場看,“十七年”文學是一種激進的甚至左傾的文學,有著太多的“烏托邦”色彩,在思想藝術上制定了嚴苛的清規戒律,抑制了正常的文學生長。但我們要承認,能在舊中國的廢墟上,用十多年時間,建造出一座質樸、剛健、宏大的文學大廈,形成當代文學的第一個高峰期,實在是一個奇跡!這個奇跡是后世不可復制的。同時,“十七年”文學是一個追求經典、創造經典的時代。小說的經典模式很快形成,它有四個基本元素,如曲折完整的情節,如個性鮮明的人物,如深刻宏大的主題,如豐富精湛的表現形式和語言。在審美追求上,既強調作家的藝術個性,更突出文學的民族風格,二者基本達到了水乳交融的境界。“十七年”長篇小說據統計只有377部,中篇小說有400余篇;短篇小說數量大、出處雜,難以統計。但讀者眾多、深入人心、影響廣大。只因那時的作品質量較為齊整,精品較多,有一個經典尺度“照耀”著文壇。
“新時期”文學是在改革開放的大環境中脫胎換骨、蓬勃興起的文學。“文革”結束,新時期開始,從政治、經濟、社會到思想、文化、文學,都在革故鼎新,勵精圖治。文學積極參與了社會變革,成為那一時代的旗幟與號角。不管是早已出道的“右派”作家,還是剛剛露頭的“知青”作家,亦或從不同領域脫穎而出的新銳作家,都聚集在新時期的大旗下,開始了他們鄭重的創作。主流意識形態、精英知識分子思想訴求與人民大眾的理想愿望,實現了空前的默契與統一。當時文學的創作資源,同樣有三個方面,但與“十七年”時期卻大異其趣。一是剛剛過去的“十七年”文學,二是“五四”啟蒙文學,三是西方現代主義文學。三種資源形成了三種創作潮流,中國當代文學第一次出現了多樣化態勢。那是一個勇于批判、崇尚理想、面向世界的文學時期。在這樣的時代,不出現大作、杰作、經典是不可能的。長、中、短篇小說都得到了空前發展。長篇小說如古華《芙蓉鎮》、張煒《古船》、賈平凹《浮躁》、阿來《塵埃落定》、莫言《檀香刑》、陳忠實《白鹿原》、李佩甫《羊的門》、王安憶《長恨歌》等等;中篇小說如阿城《棋王》、諶容《人到中年》、韓少功《爸爸爸》、陸文夫《美食家》、閻連科《年月日》、余華《活著》、蘇童《妻妾成群》、畢飛宇《玉米》等等;短篇小說如王蒙《春之聲》、史鐵生《我的遙遠的清平灣》、何士光《鄉場上》、鐵凝《哦,香雪》、汪曾祺《大淖記事》、蔣子龍《喬廠長上任記》等等。這些作品,絕大多數是一誕生,就口口相傳,奉為精品,然后選刊轉載、評論闡釋、評選獲獎,迅速確立了經典地位。如果說“十七年”小說是立足民族,創造了一種民族化文學的話;那么新時期小說則是面向世界,建構了一種開放的、現代的文學。它同樣在當代文學史上,形成了又一個高峰期。新時期小說繼承了“十七年”小說、“五四”小說的優秀傳統,在恪守經典小說基本元素的前提下,又在思想內容、表現形式上進行了大幅度的改革創新。借鑒了西方現代小說的諸多文學觀念和表現方法,如意識流、荒誕派、象征派、魔幻現實主義等,豐富和提升了當代小說的表現能力和審美境界,使經典小說的尺度得以刷新。經典并非現實主義所獨有,現代主義同樣可以產生經典。經典是一個變動的、發展的概念。
經典及其尺度的確立,關乎大局。正如洪子誠所言:“‘經典’問題涉及的是對文學作品的價值等級的評定。‘經典’是幫助我們形成一個文化序列的那些文本。某個時期確立哪一種文學‘經典’,實際上是提出了思想秩序和藝術秩序確立的范本,從‘范例’的角度來參與左右一個時期的文學走向。”(洪子誠:《問題與方法: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講稿》,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8月版,第233頁)總結“十七年”時期和新時期的經典文學,經典的規律、尺度并不難找到。其實,經典并不神秘,它有自己的藝術特征和基本元素。但恰恰在這些常識問題上,一些作家特別是青年作家,背離了經典的基本規律。譬如小說的基本元素,是由故事情節、人物形象、思想意蘊、表現形式等構成的。而要成為優秀小說乃至經典小說,在把握這些基本元素時,就要精心提煉、想象、構思,把握好藝術之“度”。而有些作家功底較淺,志在創新,把握失度,反而給創作造成了失誤。如在故事情節上,經典小說往往是十分講究的,既要巧妙、曲折、完整,又要真實、自然、和諧。而當下的小說創作有兩種常見傾向,一種是戲劇化,過分巧合、離奇;一種是碎片化、太多瑣事、細節。都是違背藝術創造規律的。如在人物形象上,經典小說無一例外地注重人物塑造,不管是現實主義性格化、典型化人物,還是現代主義意象化、象征化人物,都力求達到典型的高度。但現在的相當一部分小說,不再重視人物形象,作者也不會寫人物,人物只是一個單薄的影子,或是理念的傀儡,距離經典小說的追求越來越遠。如在思想意蘊上,經典小說力求思想的宏闊、深刻,長篇小說則要有史詩的品格。而如今的一些小說,注重感性、排斥理性,使作品變得清淺、無根。如在表現形式上,經典小說要按照表現的內容和人物,選擇結構、方法等。而今天的小說不管寫什么樣的題材內容,大都采用講故事模式,且總是第一人稱視角,造成了嚴重的雷同化、同質化現象。經典小說的規則、寫法,正在漸漸淡出小說創作實踐。
小說是一種生長的藝術,是一種與世推移的文體。經典小說的基本規律和元素,是對小說的起碼要求,要成為優秀小說甚而經典小說,還要有更高的要求、尺度,李洱說:“當代小說家,如果他是一個認真的小說家,他必須去尋找一種新的敘述方式,尋找一種跟傳統、經典小說不同的一種敘述方式。之所以要選擇這樣的敘述方式,就是為了要建立小說和目前中國復雜社會現實之間的對應關系,重新找到一種對應關系,重新建立一種互動關系。”(《當代》微信公眾號,2019年2月15日)這種新的敘述方式在哪里呢?還在既往的經典小說里,還在作家的融合、創新中。路徑無非是兩條,一條是從西方現代后現代主義文學中探索、借鑒。就像新時期文學中王蒙、莫言、韓少功、殘雪、格非、畢飛宇等,拿來現代觀念和方法,與自己的表現方法與手法融為一體,更自由、更充分地表現當下的社會與人生。另外一條是從中國的古典文學、民間文藝中學習、汲納,就像“十七年”時期趙樹理、周立波、孫犁、柳青、梁斌、王汶石等,把現實主義同古典小說的傳奇、章回、筆記形式以及民間戲劇、曲藝等技藝進行嫁接,書寫出更富有民族特色和韻味的篇章來。經典文學的發展演變告訴我們,單一的、僵化的創作方法是沒有生命的,只有不斷的融合、創造,才可能創造出新的經典文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