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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長篇小說》2019年第2期|付秀瑩:他鄉(節選)
來源:《十月·長篇小說》2019年第2期 | 付秀瑩  2019年07月01日08:49

這么多年了。

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愿意回憶往事。比起往事,如果一定要談,我更愿意談論現在。現在,我的生活似乎不算太壞。至少表面上如此。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的生活能夠經得起深究,或者追問。

我是什么時候開始愛上喝酒這件事的呢?好像是,來北京之后。帝都太大了,大到讓人慌亂。一個人在這個龐大的城市,即便在洶涌的人潮里,也能聽到內心孤單的回響。我害怕黃昏,害怕夜晚,害怕在深夜里忽然醒來,一個人面對漫漫長夜。

那時候,我還住在學院南路,北師大附近。一室一廳,不算大,但很安靜。樓前面種著一棵很大的樹,也叫不出名字,枝葉繁茂,遮掩了半個窗子。夏天的時候,大樹開一種白色的小花,擁擁簇簇的,好像有一種淡淡的青澀的味道。在這個小房子里,我幾乎享盡了一生的孤單,也幾乎揮霍了一生的熱情。多年以后的今天,我還常常想起當年,那一所小小的房子,安靜、整潔、清苦,盛放著一個女人整整五年孤單的光陰。

出了小區向右拐,沿著學院南路往前走,大約七八分鐘,是一個十字路口。路南有一個報亭,還有一家小煙酒店。十字路口右轉,沿著新街口外大街,有幾個公交站牌。每天,我從這里坐車去上班。下班的時候,站牌在馬路對面,旁邊就是二炮總醫院。那時候,二炮總醫院還叫二炮總醫院。二炮總醫院改稱火箭軍總醫院,是大約十年之后的事情了。我常常在下班路上,在黃昏的夕陽里,或者,在越來越濃的暮色里,走著走著,忽然間悲從中來。

這一帶,是鐵獅子墳,樹木茂盛。一拐進學院南路,喧囂的市聲漸漸安靜下來。車流,人聲,滿街洶涌的城市的躁動,仿佛一種畫外音,被遮蔽在外,顯得又虛假,又游離。我走進那家煙酒店,裝作若無其事地,買一瓶小二。那種北京小二鍋頭,扁扁的瓶子,深綠色,握在手心里,無端地覺得人生有了依靠,覺得溫暖妥帖。

老管不喜歡我喝酒。每一次,我喝醉了,給他打電話,他都會劈頭蓋臉地罵我。我常常喝醉了給他打電話,語無倫次地說一些莫名其妙的醉話。我知道這樣不好,可是我管不住自己。我對著電話哭泣、訴說,我都不知道自己胡亂說了些什么。老管在電話那邊忍耐地聽著。翟小梨你冷靜一點兒,你看看你的樣子,你還像個女孩子嗎?一個女孩子,喝醉了酒在大街上哭,像什么話!我哭道,我不是女孩子,我早就不是女孩子了。我是女人。女人,你知道嗎?我是女人。我都快三十了,我是他媽的老女人了。我哭得氣噎。老管在那邊只是沉默。夜風吹來,熱淚在臉頰上慢慢涼了,干了,緊繃繃的,像一個面具。老管不知道什么時候摔了電話。天上是半個月亮,黃黃的,照著人間,同一城的燈火纏繞在一起,也不知道是月光,還是燈光。我握著手機,茫然地看著夜色中的京城,一時不知身在何方。

老管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他問寒問暖,只不提醉酒的事。我心下不好意思,便也不提起。只訕訕說一些閑話。早晨的陽光照過來,把半間屋子弄得異常明亮,晶瑩得,剔透得,仿佛琉璃世界。我不由得雀躍道,看海棠去?當時是仲春四月,元大都遺址的海棠正是盛期。老管說,他得去開會。一個重要的會,不能不去。

老管他總是這樣。他總是有更多的事情,比我們的事更重要。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慢慢明白,這樣的話,有著怎樣的含義。

那時候,我還是太年輕了。

回想起來,這半生,第一次,也是最大的打擊,算是高考失利了吧。這么多年了,我一直對此耿耿于懷。在那樣一所重點高中,我竟然讀了那么糟糕的大學。畢業以來,我刻意回避著那所高中的人,還有事。我那么愛面子,虛榮、敏感而脆弱,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當年那一段被辜負了的青春歲月,還有寒窗下那些苦讀的日日夜夜。直到這幾年,有了微信,被稀里糊涂拉進各種群里,才得以跟舊時的老師、同學重新建立聯系。大家在群里噓寒問暖,胡說八道,開各種不大不小的玩笑。都是人到中年了,經歷了一些世事,人也漸漸變得平和了。牢騷還有,但都學會了自我解嘲。還能怎樣呢,生活本來如此。群里熱鬧極了,甚至,有一種微微的放肆。我依舊不怎么說話。盡管,大家聊的都是日常瑣事,生活啊,工作啊,八卦新聞什么的。這么多年過去了,沒有人再想起來追問當年我讀的是哪所大學。大家關心的都是當下。在一個城市的約約飯局,不在一個城市的問問近況。半真半假地,說一些懷念過往時光感慨歲月無情的話,把當年某些男生女生亂點鴛鴦譜的事抖摟出來,娛樂一下大家。誰還會關心一個人的內心隱痛呢,雖然,這隱痛的傷口早已經悄悄愈合,疤痕卻還在。仿佛一個警告,警告命運的莫測,還有人生的無常。

我是如何在那一場重要角力中失手的呢?時至今日,那一個遙遠的七月,漫長,溽熱,讓人窒息,仿佛一場亂夢,只剩下一些模糊的碎片。當我遽然驚醒的時候,窗外,芳村的蟬鳴陣陣,如同一陣急雨,把我的臆想和幻覺澆透,我激靈靈打個冷戰。夏日漫長、單調、倦怠而乏味。烈日下的村莊神思恍惚。芳村大莊稼的青壯的氣息、淡淡的糞肥的味道,混合著泥土的潮濕的腥氣,撲面而來。我站在故鄉的大地上,滿懷困惑。我是如何從求學的異地,回到我的芳村的呢?

是不是,人的記憶都是有選擇的?對于那些過于殘酷的段落,我們總是有意選擇忘卻。我一遍一遍地試圖重新回到那個夏天的現場,記憶的小路總是出現很多分岔,還有阻斷。我在省內那所著名中學的苦讀時光,或許永遠也回不去了。

多年以后,當我作為一名所謂的優秀校友,應邀回母校百年講壇的時候,是一個寒冷的冬日。這座北方的小城,是歷史文化名城,上世紀九十年代,我曾經在這里度過了三載光陰。除了大佛寺、古城墻,還有著名的榮國府大觀園。據說,當年拍攝一九八七年版《紅樓夢》的時候,人們經常看到,“寶玉”光著頭,不是穿著大紅的斗篷,在茫茫雪地里遙遙叩拜賈政,而是穿著短褲T恤,騎著自行車,在這座小城的大街小巷閑逛。還有那金陵十二釵們,偶然露面,個個花容月貌,令小城里的人們驚為天人。

而今的校園,卻早已經人物兩非了。學校當年便是威名赫赫,同另一所名校雙雄并峙,是無數省內學子的夢想之地。如今更是聲名遠播,嶄新、氣派、漂亮、權威,滿眼都是華彩,滿眼都是光芒。我在這光芒里拾階而上,情不自禁地,有點畏縮了。教學樓那么高,臺階那么多,層層疊疊,都不似等閑山水。每一個臺階上,寫著一個年份,還有當年的大事記,包括升學率,各種賽事戰績,各種榮譽榜,群星璀璨,耀人眼目。陪同的老師熱情介紹,我喏喏應著,幾乎不敢細看。或許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我故作平靜的外表下,有多少自卑和汗顏,有多少愧怍和惶恐。內心深處藏匿多年的那個傷疤,隱隱作痛。

階梯教室里早已經坐滿了人,我坐在講臺上,強作鎮定。多么熟悉的氣息啊,青澀的,躁動的,熱氣騰騰的,青春期荷爾蒙的淡淡的腥味,混合著走廊里好像是衛生間傳來的隱隱的騷味,叫人一陣陣眩暈,一陣陣恍惚。學生時代的往昔歲月撲面而來,倉促而莽撞。我在心里不由得打了個趔趄。雷鳴般的掌聲,崇拜的目光,熱烈的急切的提問。在那個神圣的百年講壇上,我這個當年高考的失敗者,我這個母校的逆子,都說了些什么?有一個女孩子跑上前來,拿著麥克風,問了我一個問題:姐姐,只要不放棄,夢想總有實現的一天嗎?什么時候,我才能夠擁有你這樣的生活?我看見,她年輕的臉頰因為激動而漲得通紅,明亮的眼睛里淚花閃閃。

我該怎樣回答這個純真的女孩子呢?

結束的時候,有一個瘦弱的女生,一直尾隨著我。高高的臺階上,細長的影子猶豫不決,被跌為凌亂的幾段。下到最后一個臺階的時候,她偷偷把一些東西塞到我手心里。幾朵粉色的折疊的紙玫瑰,精致的,小巧的,帶著一個少女的青澀的體溫。我看著她轉身跑去的背影,在北方冬日的暮色中漸漸消失。

我很記得,當年,我跟在父親后面,扛著行李,第一次走進那所大學的情景。安靜的蕭索的小城,寂寞的校園的圍墻,把小小的院落藏在里面。這就是我多年夢想的高等學府嗎?我想象中的大學的威嚴氣度呢?仿佛是寒冬臘月里,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冷水。我的一顆心緊縮著,內心里充滿了悲涼。我不敢看父親的表情。他含辛茹苦供養的女兒,一向成績優秀,乖巧懂事,一直以來,她那么那么努力。難道這就是她努力的結局,就是她應得的人生?直到現在,我都沒有當面問過父親當時的心情。他失望嗎?他痛心嗎?他是不是能夠感覺到,跟在他后面的那個卑怯的絕望的身影,正在多年前九月的陽光下,顫抖不已?

幾乎都是鄉下出來的孩子,樸實,羞怯,有一種初來乍到的警惕和木訥,多年的刻板繁忙的集體生活,巨大的沉重的學業壓力,仿佛一個熔爐,把他們澆鑄成統一的神情面目。穿著局促的新衣,眼神猶疑而畏怯,蹩腳的普通話,一不小心就露出家鄉方言的破綻,莫名其妙地,忽然間就漲紅了臉。在這樣一群人里,章幼通顯得卓爾不群,既醒目,又孤單。

幼通來自S市,是省城。記得,好像是一次勞動課,清理籃球場附近的雜草。大家都干得熱火朝天,我也裝模作樣地,把拔下來的雜草收攏起來,堆在操場邊上。深秋的陽光灑下來,金幣一樣,黃黃地鋪了一地。梧桐樹的葉子也都黃了,在秋陽里有一種耀眼的華美。不知道哪一棵樹上,有一只鳥忽然叫起來。天邊的一朵閑云,仿佛受了驚嚇,倏忽間飛走了。一個男孩子,倚靠在一個鐵锨柄上,并不干活,只閑閑地看著天邊。他穿一件卡其色粗條絨休閑褲,深藍色磨砂休閑鞋,夾克衫好像是黑色,拉鎖敞開著,露出里面的深藍襯衣,更顯出他的清瘦白皙。多年以后,我還記得幼通當時的神情,優雅的,散淡的,有一種漫不經心的落拓和不羈。不知是他身上那一種淡淡的憂郁的氣質,還是那種迥然有別于其他男生的落寞寂寥,一眼之下,我忽然對這個人起了一點好奇心。

可能,在中國,一進大學,不論是怎樣的大學,大家都仿佛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解放了。經過這么多年的苦讀,終于熬到解放了。沒完沒了的考試、習題、作業、老師的教誨、家長的嘮叨,都過去了。長時間緊繃的神經,驟然松弛下來,有一種無所事事的空虛,還有恐慌。

你知道廣播電視大學嗎?記得填報學校的時候,因為是自費,我的目光只專注于密密麻麻的表格上的最后一項:費用。其時,母親已經病重,父親獨力支撐,我不想再給家里增加太重的負擔。很多學生擠在學校的樓道里,一張張表格在手里被翻得嘩啦作響。奇怪得很,對于多年前的那場決定我命運的考試,我的記憶中總是一片混沌。好像是一場暴風雨過后,漫漶不清的景物、變幻不定的人、似是而非的情節。焦慮、糾結、痛苦、茫然,都仿佛是夢境里的碎片。就連那些表格,都是模糊的。我是不是真的曾經填寫過那些表格呢?那些密密麻麻的表格,是不是真的存在過?還有那個理由,或者就是借口,我最終上了那所叫人難以啟齒的大學的借口,它是不是真的?

多年以后,父親偶然提起這件事的時候,我才知道,當時,為了湊夠我上學的費用,那個夏天,父親平生第一次,跟人家開口借錢。父親說這話的時候,口氣平淡。我想象著,父親怎樣在人家大門口徘徊、猶豫,不好開口,卻不得不硬著頭皮進去,紅著臉,吞吞吐吐,說出自己的難處。求人如吞三尺劍。父親一生要強,最是愛惜面子。在后來的很多年里,他不止一次跟我說起,你貴叔,當年幫了咱。你可要記住人家的恩情啊。貴叔就是父親去找的那個人,我們算是本家,出了五服。他把準備買牛的五百塊錢,借給我父親交了學費。

鄉下的孩子,對于大學的想象,無非是,借著大學的縱身一跳,到城里去。我很記得,有一年,我們芳村村南有戶人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學,一時全村轟動。我們幾個小孩子相互慫恿著,去人家家里看看。是夏天的傍晚,晚霞在西天染成一片,暮色四起。我們在人家的籬笆門外面徘徊,推推搡搡的,想進去,又不敢。人家的狗叫起來,那男孩子出來了。我們又害羞,又激動,簡直緊張得不行。我們仰臉看著他,好像是看著一個天外來客。他在芳村的黃昏里站著,身后,仿佛就是遙遠的城市的背景。現在想來,那男孩子個子不高,相貌平淡,一眼看上去,也不過是最普通的那種鄉下孩子。他站在那里,跟我們說,他考到南京了,要到南京去讀大學。南京。這個名字用芳村的土話說出來,是那么動聽,迷人,叫人驚艷。遙遠,陌生,洋氣,在芳村的日常生活之上,光芒四射。那個男孩子站在那里,瘦弱,矮小,穿著鄉下家常的衣裳,無端地,平凡的容貌里竟然平添了一種動人的光彩。很多年以后,我還記得,那個夏天的黃昏,我們幾個女孩子,在滿天的霞光里,在芳村村南那戶農家的籬笆門旁邊,對大學,對城市,對遠方,懷抱的那種最初的想象,還有猜測。

說出來你一定不會相信。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廣播電視大學是怎么一回事。以我當時貧瘠的想象力,我想它可能是跟電視相關吧。那一天,從學校出來,在大門口,正好遇見班里一個男生,J,他父親是體委的,城里人,他好像是干部子弟,正準備跟一幫男生去踢球。

就是廣播學院之類。

他的語氣很確定,還帶著一絲喜悅。我略略放下心來。J是有見識的人,他的話應該沒錯。多年以后,當我跟J在北京的一家咖啡館再次見面,已經時隔二十年了。我們驚訝地打量著彼此,有點興奮,還有一點魔幻般的不真實感。想必是,在他,更多的是感嘆。或許,他在想,當年,那一個土里土氣的鄉下小妞,一說話就臉紅,像一個羞怯的小母雞,這么多年過去了,是怎么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呢?她竟然成了作家。當然了,當年上學的時候,她的作文就不錯。然而,誰會想到呢?

我跟他提起往事。當年在學校門口,他那句話,很可能就是一種對我的安慰,一種善意的謊言。他卻怔住了。哦,有這回事?

或許,他是不記得了。這么多年了,誰還會記得一句話呢?那句話,仿佛一聲嘆息,早已在二十年前,那座北方小城的夏天,隨風飄散了。咖啡的香氣在室內流蕩,給這深秋的夜晚平添了溫暖甜美的氣息。窗外,是華燈閃爍的京城。巨大的夜色仿佛一個深不可測的隱喻,在這異鄉的季節交錯處,緘默不語。我慢慢啜飲著咖啡,心下一片茫然。是不是,當年學校門口那一幕,那一句話,也是出于我的某種幻想,抑或,只是夢境之一種?

最初的沮喪和絕望之后,我也漸漸平靜下來。還能怎樣呢,我不得不接受眼前的現實。周圍的同學都開始談戀愛。正是青春年少,經過了這么多年的壓抑和克制,在這個上頭,大家都有點,怎么說呢,有點瘋狂。女生們都留起了長發,學著化妝,普通話也越來越地道了,如果不仔細聽,甚至都聽不出什么破綻了。男生們的神情也發生了變化,從容了,鎮定了,老練了。他們喝酒,抽煙,追女孩子,有那么一點兒玩世不恭。我把馬尾辮披散下來,長發飄逸,走在校園里,頗能吸引一些追逐的目光。

隔壁班里有一個女生,叫作小蒲的,當時是學生會主席,很引人矚目。漂亮,聰敏,奔放,有一點男孩子的俊朗氣質。喜歡跳舞、唱歌,據說還是一個基督教徒。在那個小小的校園里,也是一個風云人物。據女生們私下里傳,小蒲暗戀幼通。課間的時候,常常有情書從教室后門的縫隙里溜進來。傳達室窗臺上,也時時有寫著“內詳”字樣的信件,落款寫著,章幼通親啟。據說,這小蒲來自一個小鎮,母親是小學老師。她身上卻有一種城市女孩子的氣質,落落大方,穿衣打扮也不俗,本來是一頭俏麗的短發,后來開始養長發。也據說,是為了幼通。其時,幼通已經開始跟我交往了。那時候,我留一頭長發,蓬松柔軟,仿佛淡淡的金色的瀑布。窗外的陽光照進來,在這瀑布上跳躍,跌宕。幼通坐在教室的后排,常常為此走神。

我不知道,我跟幼通的關系,是不是因為小蒲的存在。私心里,對小蒲,我是懷著深深的嫉妒的。也有那么一點兒,怎么說,不服。這么多年的校園生活里,我埋頭苦讀,一向是以分數論高下。女生們都穿著樸素,老實木訥,一門心思撲在學業上,什么都不敢想,什么都不能想。她們在書山學海里苦苦跋涉,期待著破繭成蝶的那一天。然而,在這所所謂的大學里,第一次,我懂得了,除了分數之外,一個女孩子所能夠擁有的魅力,還有光芒。小蒲能歌善舞,小蒲會寫會畫,小蒲漂亮活潑,小蒲人見人愛。我不知道,有多少男生夢想著這樣一個小蒲。幼通呢,是不是從一開始,幼通就沒有對這樣一個小蒲動過心?

對于小蒲那些著名的情書,校園里一時沸議。我只親眼看見過其中的一封。淡粉色的信箋上,飛著暗暗的梅花的影子。信箋上只有兩句詩: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落款是秋子。秋子。小蒲本名并不叫秋子。這是不是僅限于他們之間的一種隱秘的稱呼?在信里,她稱幼通為章君。章君。文縐縐的,帶著莫名的曖昧和萬千難言的情愫,說也說不得。我得承認,當時我醋意大發。只是,我把這股濃濃的醋意藏在心底,跟誰都不提起。公正地說,幼通和小蒲,應該是金童玉女,很般配的一對兒。在那個名不見經傳的所謂的大學里,還有誰能夠這么備受矚目呢?后來,在跟幼通漫長的婚姻里,有時候,我不免亂想,假如當年,幼通選擇的不是我,而是小蒲,會是怎樣的結果呢?

那年的冬天,好像特別的寒冷,可我的心卻是火熱的。這么多年了,我一直忙于學業,對男女情事懵懂無知,無暇顧及,也是無力顧及。繁重的功課,看不見光亮的前程,一個鄉下女孩子所能做的,不過是試著用手里那支筆,為自己殺出一條血路來。那些個寒窗苦讀的日日夜夜啊。

長到了十八歲,我才第一次知道戀愛的滋味。而戀愛這件事,是多么折磨人的一件事啊。

好像是圣誕節吧,幼通送我一束玫瑰,一張淡藍色心形卡片上,附著他親筆寫的一首詩,熱烈深情,我的名字藏在其中。宿舍里頭都傳瘋了。章幼通對我表白了。章幼通送了鮮花還有情詩。章幼通在我宿舍窗前站著,癡癡地發呆,一站就是大半夜。那天晚上,據說小蒲被看見在城里的一家舞廳跳舞,一個胖男人摟著她,搖搖晃晃,好像是喝醉了。

后來,我把這些話,裝作不經意地告訴了幼通。幼通什么都沒有說,只是牽緊了我的手。

我為什么要跟幼通說這些呢?

北方的冬天,冷是極冷的,卻冷得凜冽、痛快。寒風吹過來,把那座寂寞的小城吹破。在小城的一角,那個紅磚圍墻里面,卻是熱騰騰的另一個世界。那些男孩子女孩子,他們正值青春年少,他們心里的秘密腫脹著,腫脹著,他們被愛情弄得頭昏腦漲。他們渾身燥熱,心上好像有萬物生長,草亂發鶯亂飛。隔著重重光陰,我仿佛都能聽見,熱血在他們血管里奔涌呼嘯的聲響。

那個寒假,我第一次嘗到了離別的苦頭。

在芳村,春節照例是熱鬧的。那時候,母親還在世,她強撐病體,張羅著一切。家里家外,到處是世俗的歡騰的氣息。我卻無心理會這些。覺得到處是多余的人、多余的事,牽牽絆絆的,叫人莫名地煩亂。我把自己關在屋子里,讀幼通的來信。或者,跑到隔壁鄰居家,借用人家的錄音機,聽幼通放假前給我錄的磁帶。鄰居家的姐姐準備出嫁,那臺三洋牌錄音機,嶄新而洋氣,是她心愛的嫁妝。幼通的普通話純正、流利,嗓音低沉而渾厚,有一種特別的吸引力。我一遍一遍聽著,內心里漲得滿滿的,又濕潤,又甜美。正月的芳村依然寒冷,北風在窗外呼嘯,大雪紛飛,亂扯著棉絮一般。

我們家姊妹三個,我排行最小,從小到大,家里唯一的異性,是父親。因為女孩子多,父親對我們管教極嚴。不許這個,不許那個。記得有一回,好像是小學畢業的時候吧,父親給我買了一條裙子,白底藍花,柔軟的棉布,那應該是我的第一條裙子。我穿上裙子正要出門,卻被喝止了。父親沉著臉,命令我回來穿襪子。我看著自己的一雙光腿,第一次,覺出了作為女孩子的麻煩。后來,當我在感情上遭遇挫折的時候,我不止一次反省,是不是,在我的童年和少女時代,因為缺乏異性的示范,才一次次狼狽地面對缺乏經驗的情感世界。因為這種缺乏,我對異性,確切地說,是對男人,總是缺少應有的眼光和判斷。在異性的追逐面前,我缺乏從容應對的能力,或者說,策略。比如說,跟幼通的戀愛。

自始至終很難說,是幼通在追我。其實,更公正地說,在我和幼通的關系中,更多的是兩個人之間彼此的吸引。那時候,剛入學不久,也就是那次勞動課之后。冬天來臨了。我從宿舍里出來,披著濕漉漉的一頭長發,從校園的甬道上走過。兩旁的冬青依然碧綠,十分的精神。空氣冷得清澈,吸進肺里,好像肺被淘洗了一遍,整個人都變得新鮮輕盈起來。遠遠地,有男生對我吹口哨。輕佻的,挑逗的,帶著一種招惹人的意思。我故意不理。有人嘎嘎嘎嘎笑起來,驚得那棵塔松上的積雪都紛紛落下來。

我好像是忘了說了,這所學校,原先一直是中專,職業技術學校,我們是這里的第一屆大專生。其實,到現在我也沒有弄清楚,中專和職業技校的區別,或者說關系。反正是,那時候,經過男生宿舍樓,是一件叫人擔驚受怕的事情。男生們聚集在窗口,怪腔怪調地唱歌,吹口哨,喊某個男生的名字,或者就有什么東西飛下來,把樓下經過的女生嚇得尖叫,或者大罵,男生們倒越發瘋了。現在想來,那一幫男孩子,正值青春期,好像是躁動不安的小公馬,渾身上下散發著荷爾蒙的氣息。他們枯燥漫長的青春時代里,女孩子,這樣一種神秘而甜美的物種,該有著怎樣的吸引力呢?

有一回,在宿舍里,好像是周末吧,走廊里傳來敲門聲。是一個男生,挨個敲門,打聽一個女孩子,長發,有點自來卷,穿一件長款牛仔衣。我正歪在床頭看書,只聽旁邊的如芬驚叫一聲,不是說你的吧,小梨?

當時有一個男孩子,叫作王駿,從這所早先的技校畢業之后,在附近一家工廠上班。王駿人生得清秀,戴金絲眼鏡,完全沒有粗糲的工人氣質,倒有一種文弱清雅的書卷氣。有一天,他把我堵在學校門口。

我們能談談嗎?

同行的幾個女生做了個鬼臉,嘻嘻哈哈跑遠了。他騎跨在自行車上,一只腳點地,傍晚的斜陽照過來,正好落在自行車的車把上。我避開他的眼睛,他把頭一甩,示意我上車。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一直試圖回憶當時的情景。是什么力量,讓我如此大膽,上了一個陌生男孩子的自行車,聽任他把我帶走呢?鬼使神差地,我竟然二話不說,那么順從地坐在他的車后。夕陽的余暉金沙一般,鋪滿了那條小路。自行車輪慢慢碾過去,發出金色的碎裂的聲響。兩旁的草木蕭索,在夕陽里微微戰栗。小路越來越僻靜了。終于,我們停下來。一條鐵軌橫在眼前,一直延伸到遠方,在黛青色的天邊慢慢模糊了。周圍是沉睡中的田野,初冬的風帶著凜冽的寒意,慢慢吹徹了大地。我靜靜地打了一個寒噤。

有人托我帶給你一張紙條,他說,是情書。

他微笑了,口氣中略帶嘲諷,卻并不把那張紙條給我。夕陽慢慢墜落下去了,晚霞把西天染得斑斕極了,淡淡的霧氣升騰起來。風掠過樹梢,帶著低沉的悠長的哨音。他慢慢講述著他的身世,童年、少年、讀書時代、工廠生活。他的聲音在越來越濃的暮靄中時隱時現。我手腳冰涼,卻心口發熱。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停下來。那張紙條在他手中被攥得皺巴巴的。忽然,他把那紙條塞進嘴里。

我喜歡你,他說。

他咀嚼著,緩慢地,兇狠地,艱難地,終于咽了下去。他的喉結粗大,仿佛一只鴿子蛋,在瘦削的脖子上激烈滾動。我驚呆了。

后來,王駿經常到學校門口等我。直到有一天,他又一次試圖讓我上車,我拒絕了。我想起他咀嚼紙條時候的樣子。清瘦的兩腮一下一下鼓動著,咬肌緊繃,好像是一只野獸,正在試圖吞噬一個幼小的生命。我心里一凜。幼通遠遠走過來,一身運動衣,渾身熱氣騰騰,好像是剛剛踢完球。王駿深深看了我一眼,掉頭走了。

或許是因為這一幕恰巧被幼通看見了,也或許,是出于一種莫名其妙的信賴,后來,當我一次次被當時稱為四大天王的幾個男孩子困擾的時候,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幼通。

上世紀九十年代,港臺歌星正在大陸走紅。那時候,誰不知道四大天王呢?我很記得,高中的時候,宿舍里有一個女生,瘋狂地熱愛著四大天王之一的郭富城,床鋪的墻上貼著郭富城的大幅特寫,開口閉口都是郭富城。郭富城的年齡、屬相、血型、嗜好、戀愛、穿衣打扮,郭富城的電影、郭富城的歌、郭富城的演唱會。她什么都一清二楚。我們倒都淡淡的。課業繁重,壓得人不得喘息,誰還有這份閑情,去關心遠在港臺的不相干的歌星呢?那女生是當地人,一口正定話,開朗大方,口才很好。直到如今,想起高中時代,我總是想起她用正定話說出郭富城這個名字的語調,激動的,愛慕的,景仰的,有一種驚人的狂熱和癡迷。她住上鋪。她床鋪上方那幅畫上,郭富城穿一件黑色皮夾克,留著著名的郭富城頭,三七分,有一綹很隨意地散落在額前。郭富城略帶憂郁的目光,俯視著逼仄擁擠的女生宿舍。其時,宿舍里那八個女孩子,正當青春年華,在為她們各自的前程苦讀。她們在校園里晨昏忙碌,還看不清未來的模樣。

當時所謂的四大天王,是四個王姓的男孩子,包括王駿在內,是這個小城的著名人物,擅長打架滋事,爭強斗勇,地方上都為之側目。當時,我跟幼通訴說的時候,是在教學樓后面的小樹林。幼通很憤怒。我不知道,是我的訴說讓他憤怒,還是我的眼淚。記憶中,我好像是流淚了。

我很記得,幼通轉過身,獨自向云老師家走去的背影。暮色蒼茫。他瘦而高的背影在黃昏的街道上漸漸遠去。兩旁的街燈遲遲亮起來,給這寒冷的冬夜帶來薄薄的暖意。

云老師是我們的班主任,三十八九歲,有著南方女子的清雅和溫潤,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語,很會穿衣裳。直到很久之后,我才從云老師那里得知,幼通把這件事以書面形式,呈交給班主任和校方。

他好像很關心你啊,云老師玩笑道。

我沒有說話。我知道,在云老師眼里,幼通,跟他所指控的那四大天王相比,靠譜不到哪里去。在那所大學,我的成績遙遙領先,有點鶴立雞群的味道。也因此,在入學之初,就格外引人注目。也是在后來,從幼通父親那里,我才知道,我當時在校方眼里,簡直就是一個珍稀物種。有一回,幼通父親來學校看他,談及當時學校的招生情況,大約是說這種末流大學招生的無奈和感慨,云老師說,我們也有好學生啊。她拿出我作為范例,以證明學校生源情況中的例外。云老師不無驕傲的語氣,還可能是,因為她的氣質容貌,給幼通父親留下了深刻印象。多年以后,幼通父親還有意無意地提起此事。但彼時,早已經物是人非了。

對于我和幼通的事情,云老師曾經委婉地勸過我。

你們——不合適。

當時,幼通和我的戀愛,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云老師說這話的時候,是在聽力教室。下課了,同學們都出去了,教室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我不說話。低頭看著腕上那塊手表。小巧的金色的表盤,細細的金色的鏈子,正好扣在我的脈搏上,我能清晰感受到那一下一下的跳動,莽撞地撞擊著纖細的鏈子,有青春熱血的金屬質感,又細膩,又奔涌。那是幼通送我的新年禮物。云老師嘆口氣,沒再說話。細細的金鏈子,跟著我的心跳,一下一下起伏。早春的陽光灑滿了窗臺,時間好像是金子做的,閃閃發亮。

這座小城,因為冶金工業而小有名氣。后來,大約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吧,國務院機構改革,冶金部被撤銷了。那些個曾經著名的機構,地質礦產部、煤炭工業部、電子工業部、機械工業部,作為歷史的遺留物,只保留在書本里,活在一代親歷者的記憶深處了。

說起來,其實也不過是最普通的一座北方小城,有著強烈的小城氣質,安穩的,保守的,傳統的,閉塞的,一點點大膽,一點點開放,欲迎還拒,帶著一種上世紀九十年代特有的時代氣息。主要的街道,其實也就是那一條,從郊外的田野,一直到城鄉接合部的火車站。無數次,我和幼通在那條大街上走過。我們熟悉街道旁的每一家店鋪,就像熟悉我們手掌心中的紋路。在那條街上,留下了我們多少足跡啊。輕狂的,幼稚的,快樂的,如同一對雛鳥,躲在青春歲月的屋檐下,還沒有經歷塵世的風霜。多年以后,我們還常常回憶起來,當年那一家包子鋪的老板,那個沉默寡言的老頭,那豬肉包子的香氣。他們家有一種飲料,叫作棗花佳的,清醇甜美,叫人難忘。還有那一家賣涼皮的,沒有門臉,只在路邊擺了個攤子。攤主是母女兩個,長得極像。那一種涼皮,幾乎呈金黃色,切得有半指寬,拿綠豆芽和黃瓜絲現場炒了,加上特制的辣椒油,口感醇厚香辣,叫人十分有滿足感。后來,我再也沒有吃過那樣美味的涼皮了。周末,常常是下午的時候,我們逛累了,就跑去那家賣香腸的店里。那家的香腸都是自己現做,湯汁滴瀝,鮮美異常。跟香腸相配的,還有旁邊那家攤上的千層餅。我們坐在公園的石桌旁,吃得滿嘴流油。這么多年過去了,想起那座小城,我驚訝地發現,我更多想到的,竟然是那么多的美味的食物。我的大學時代,我的人生第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竟然跟美食有著如此密切的聯系。以至于多年以后,在北京匆促輾轉的日子里,我還偶爾會懷念起當年,學校門口,早點攤上的胡辣湯,街角那家餡餅攤子的豬肉酸菜餡餅。十字路口那家點心鋪,有個奇怪的名字,叫作三零二的,賣蜜三刀,店門口,白花花的雞蛋殼堆積得小山一般,在陽光下十分耀眼,叫人對這家的點心生出無比的信賴和熱愛。

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是因為那段日子的滋味甘美,我才愛屋及烏,對那些食物有了一種甜蜜的想象,或者幻覺。總之,現在想來,大學那兩年,是我最為甜美滋潤的時光。我和幼通,生平第一次,嘗到了愛情的滋味。大學校園,是多么適合愛情生長的土壤啊。現實的風霜被遮蔽在外面,生活的真面目還沒有來得及顯露。我們躲在象牙塔里,相親相愛。那或許是我們這一生中最好的光陰。童年不算。童年時代,是另外一回事。

那時候,學校里談戀愛的風氣很盛。即便是看上去最老實的男生,都知道追女孩子了。校方對此并沒有明文規定,態度大約是,不鼓勵,也不禁止,采取一種冷眼旁觀的姿態。在那些戀人中,我們自然是最令人矚目的一對兒,私下里被叫作小A小B。我也是多年之后,才知道了這綽號的由來。也才因此,對當年我們的那一場戀愛有了一些反思,或者叫作重新審視。

先是云老師找我談話了。是在她的家里。云老師丈夫在外地,平時基本上都是云老師母子在家。云老師的兒子,乳名虎子,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云老師燒得一手好菜。那道蓮藕排骨湯的味道,至今仿佛還在舌尖縈繞。好像是中秋節前夕,月光清清地流淌了一屋子。云老師說,戀愛不是不可以談,別耽誤功課啊。云老師說這話的時候口氣平淡,好像是不經意間提了一句。我把這個理解為云老師的關切。我一向是她最寵愛的學生,有一點恃寵生嬌的意思。云老師送我衣服,親手為我剪頭發,叫我到家里吃飯。我敢說,除了我,其他同學都沒有享受過這樣的待遇。重要的是,我也喜歡云老師。對于云老師的青眼,我有一點小得意。我猜想,幼通也是。幼通經常跟我一起,去云老師家里小坐,或者吃飯。而且,幼通好像是變了。變得,怎么說,用功起來了。

據說,在學業上,幼通幾乎沒有用功過。他讀的是市里的重點中學,不是因為他的功課,而是因為,他母親是學校老師。作為學校職工的子弟,幼通在那所重點中學讀了初中、高中,整整六年。不出意外地,他高考失敗。不得不離開省城,來到這所小城讀大學。

幼通漸漸喜歡上了我們的專業。他的成績幾乎直線上升,畢業的時候,他竟然拿到了獎學金。我暗自欣慰,也暗自得意。覺得,這簡直是愛情的力量,也是一個奇跡。我們的戀愛,不僅沒有影響功課,還收獲了意想不到的奇跡。這真是完美。

然而,校長找幼通談話了。據說是,談得不好。校長字斟句酌,讓我們注意影響。幼通說,注意影響?什么影響?校長大怒。后來,校方給我們雙方家長都寫了信,措辭激烈。鑒于章幼通同學和翟小梨同學,在校期間談戀愛,有傷風化,影響惡劣,特致函貴家長,望給予批評教育為盼云云。這些都是幼通很多年之后,才慢慢告訴我的。我怔忡良久。我不知道,當時,在芳村,我的父母接到這樣的信件,會是怎樣的反應。

我懷疑是小蒲。在我和幼通戀愛的那段時間,大約是真的忘形了。我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旁若無人。那時候,小蒲跟幼通同宿舍的阿酋,莫名其妙地好了起來。他們自稱是兄妹,常常約會,形影相隨。我想,這大約是小蒲的策略吧。因為,在這所學校里,誰都知道,幼通跟阿酋是最好的朋友,又是同屋。小蒲接近阿酋,不過是曲線救國罷了。阿酋倒是樂顛顛地接受,有小蒲這樣一個女孩子做小妹,有什么不好呢。說不定,還能往前走一步,成了女朋友。那一段,小蒲和阿酋,我和幼通,四個人常常“偶遇”。也有時候是小蒲提議,約著一起出去。小蒲活潑極了,也熱情如火。笑,鬧,莫名其妙就惱了,一嗔一怒,都帶著一種夸張的表演的性質。我冷眼從旁邊看著,心里惱火得不行。那一陣子,我經常跟幼通鬧別扭。幼通笑我小心眼兒。阿酋他小妹,這是幼通對小蒲的稱呼,常常掛在嘴上。阿酋他小妹感冒了;阿酋他小妹鋼琴彈得不錯;阿酋他小妹喜歡紫色;阿酋他小妹說,十一長假,要到山里看星星。我心里冷笑,這個阿酋他小妹,果然厲害啊。

小蒲跟我也親密起來。常常來我宿舍玩。送這送那,嫡親的姊妹一般。當著眾人也贊不絕口,說她要是個男的肯定愛死我了。她看著我,目光里有一種奇怪的東西,不是欣賞,也不是玩味,狎昵也不是,歆羨也不是,總之是,令人不自在。我滿臉通紅,她卻一甩頭發,爽朗地大笑,好像真是個男的似的。

有一回,我們在宿舍里聽歌。那時候,還是那種卡式磁帶錄音機。都是一些當時的流行歌曲。《謝謝你的愛》啦,《忘情水》啦,《最愛你的人是我》啦,我們聽得如醉如癡。覺得那些歌詞,貼心貼肺,一句一句的,簡直就是從我們的心里熱騰騰掏出來一樣。我們聽著,唱著,心頭酸酸熱熱一片,我們是把自己當成歌里面的女主角了。

我去了一趟衛生間。

我們這棟宿舍樓,其實只有三層。類似那種筒子樓,兩邊是房間,衛生間和洗漱間是公共的,一里一外。我在洗手池邊站定。陽光從窗子里照過來,落在那面巨大的鏡子上。鏡面上點點滴滴的水漬,里面映出我的臉,被切割得零零落落,有一種不真實的虛妄感。水從龍頭里流出來,飛濺到我的手上,胳膊上。我對著鏡子把頭發胡嚕兩下,臉頰上濕漉漉的,新鮮,干凈,有一種說不出的朝氣。有人在洗衣服,嘰嘰喳喳說著閑話,混合著嘩嘩嘩的水聲,還有女孩子特有的清脆的笑聲。陽光流瀉成一個歪斜的光柱,有無數細小的飛塵在里面瘋狂舞蹈,像極了一種巫術。

慢吞吞回到宿舍,一推門,屋子里卻靜悄悄的,沒有人,錄音機已經關掉了。床鋪上皺巴巴的,舊雜志上還堆著亂七八糟的瓜子殼。我打開錄音機,幼通的聲音傳出來。低沉的,渾厚的,帶著一種吸引人的磁性。我啪的一聲關掉,心里冷笑一聲。幼通的那些專門說給我聽的話,那些柔情的耳語,那些深情的告白,那些平時難以啟齒的,只適于熱戀中人,夢囈一般,發著愛情的高燒的時候的胡言亂語,阿酋他小妹,恐怕是聽了個大半吧。

自那之后,小蒲跟阿酋,漸漸走遠了。阿酋也真正談起了戀愛,是一個圓臉姑娘。對阿酋很是崇拜。小蒲跟我,也漸漸疏遠了。學校里,輕易見不到她的身影。我懷疑,是小蒲,到校長那里去告了我們的狀。那位校長,姓計,胖胖的,禿頂,眼睛一眨一眨,好像是看不到底的樣子。

我把我的想法告訴幼通,幼通不信,讓我不要亂猜。但很明顯,對小蒲,幼通漸漸淡了下來。阿酋忙著談戀愛,跟幼通也不大在一起了。

那時候,好像是還沒有流行銀行卡。我跟幼通的生活費合在一起,放在一張存折上。幼通的父母,每個月給他固定的生活費,大約是兩百塊吧。我也是兩百塊。我們出去吃飯,看電影,逛公園,去禮堂看演出。我們奢侈地揮霍著每一寸光陰,那金子般的光陰啊。我是很多年以后,真正嘗到生活的滋味的時候,才恍然醒悟,當年的那兩百塊錢,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對于一個芳村的農戶人家,意味著什么。我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啊。而幼通的父母,也并不是如我當年想象的那般,家境優裕。不過是工薪階層,如同大多數普通市民一樣,拿著一份普通的薪水,有一份普通日月罷了。

有時候,幼通會讓我陪著,去學校門口的小賣部,給家里打電話。那時候,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手機剛剛在中國出現。我是在幾年之后,才親眼見識了那種叫作手機的新事物,又大又厚,磚頭一般,俗稱大哥大,一部要兩三萬塊,只有少數大老板才用得起,拿在手里,牛哄哄的,是某種身份的象征。那時候,我們在學校里,甚至還沒有見過尋呼機。我們是要等到畢業以后,才有了一部尋呼機,黑色的,漢顯,可以留言。那時候,在手機的強大攻勢下,傳呼市場急劇萎縮,尋呼機漸漸淡出人們的視線。

我們這些學生,都是打公用電話。學校門口那家小賣部的公用電話因此十分繁忙。來這里打電話的,大都是農家子弟。各種各樣的方言,晦澀的,奇特的,聲音很低,在旁人的注視下,有一種倉促的卑微和羞怯。輪到幼通的時候,小賣部里漸漸安靜下來。幼通的普通話字正腔圓,實在是好聽極了。他跟家里人聊著,那盆蟹爪蘭開花了沒有,養的小烏龜淘氣不淘氣,生日蛋糕的奶油是植物的還是天然的,新買的音響和VCD的品牌……神情閑散,風度灑脫,那些話題高尚,陌生,新鮮而富有魅力,它們屬于城市,在我熟悉的芳村的日常之上,熠熠生輝。

我從旁看著,聽著,只覺得眾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羨慕,嫉妒,仇恨,還有一些東西,說不清道不明。我低著頭,紅著臉,都一一領受了。心里又是得意,又是慌亂。幼通一只手拿著話筒,另一只手拉著我的手。幼通的手白皙、修長,溫暖有力。我仿佛感到,我正在被這只手牽引著,慢慢靠近我向往已久的生活。

大一暑假,幼通跟我回了一趟芳村。

那時候,母親還在世。母親的意思,是要親眼看一看,這個來自城市的公子哥,是不是能配得上她的三閨女。話說得硬氣,其實是滿心的疼愛,還有誠惶誠恐。她吩咐父親,把睡了多年的土炕拆掉了,換成了床。把院子里的地面拿青磚鋪了,怕泥巴弄臟了客人的鞋子。把多年的木柵欄門也拆了,換成了鐵門。屋里屋外,收拾得一塵不染。饒是這樣,還一直埋怨父親,沒有把墻粉刷一遍,沒有把窗子的冷布換成新的,小廚房也來不及好好修整。院子里那個絲瓜架搭得倒好看,只可惜絲瓜稀稀落落,不比往年肯結果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蟲子們鬧的。總之,這個家,在母親眼里,忽然變得一無是處了。父親呢,也是一身的不是。衣裳邋遢呀,不會說話呀,煙鍋子太緊弄得一身煙味難聞呀。母親嘮嘮叨叨的,左右不如意。我怎么會不知道,母親這是擔心。擔心那城里的女婿,嫌棄她這鄉下的閨女。在我們那地方,還沒有過門,就開始叫女婿了。不叫對象,也不叫男朋友,一開始就叫女婿。一家人似的,親厚得很。

那是幼通第一次到鄉下。看什么都是新鮮的,興致勃勃,問這問那。街坊鄰居們都來看小梨她女婿。嬸子大娘們,姐姐嫂子們,站在院子里,也不進屋,左一眼右一眼,上一眼下一眼,看幼通。母親穿著月白色布衫,煙色褲子,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用兩只黑卡子別在耳后。好像是,從我記事開始,她就梳這樣的發式,一直到她離世,母親終生保持了這種發式。

夏日的陽光照著我家的院子。母親滿臉喜色,一點都看不出病容。她笑著把人們往屋里讓,給人家抓瓜子抓糖果。幼通站在那棵槐樹下,被我教著,叫嬸子,叫嫂子,叫大娘。一口地道的普通話,說不出的流利好聽。幼通穿白色休閑褲,白T恤上印著黑字母,白色皮涼鞋,站在那里,真的有一種玉樹臨風的感覺。我的心被一種甜蜜的東西漲得滿滿的,整個人好像要飄起來了。誰不知道呢,老翟家的三閨女,找了一個城里女婿。人們都說,那閨女,從小就不一般。鼻梁高,有飯吃。一看就不是吃家里飯的。幼通這次來芳村,比我考上大學的時候,要風光多了。母親歡喜得不行。派父親去地里去掰嫩玉米,刨紅薯,還有新花生,煮了一鍋又一鍋。母親坐在八仙桌旁邊的老槐木椅子上,跟人們說著閑話,眼睛卻是追著幼通的。一個本家嬸子說,看這大高個子,多排場!芳村人夸人相貌好,女的叫俊,男的叫作排場。母親微微笑起來,眼睛彎彎的,盡是喜悅,盡是滿足,還有得意。這個老三,念書念到這么大了。芳村像這么大的閨女,早都找下婆家了。為了這個,她一直擔著一份心事。這一下,她懸著多年的心,終于可以放下了。

這種大專是兩年學制,轉眼就要畢業了。大家都忙著聯系工作,忙著談戀愛,忙著告白,或者,忙著分手。校園里彌漫著一種末日的狂歡的氣息。幼通自然是要回S市的,家里正在為他找工作。同學大多是農村出身,這樣的學校和學歷,注定是要各回各地的。直到那時候,我才好像是忽然醒悟一般,清清楚楚地看見了自己的未來。除了回芳村,或者回到芳村所在的大谷縣,我沒有別的選擇。就像我的很多同學那樣,回到家鄉某個村鎮,教書。要是能留到縣里的學校,就是天大的幸運了。苦讀多年,在外面轉了一大圈,終于還是掙不脫回鄉的命運。

我愁苦,焦慮,不安,也不甘。我不想回去。難不成,這么多年的書,就這樣白讀了嗎?我不想像我的姐姐們一樣,一輩子窩在一個小地方,嫁一個當地的男人,生幾個孩子,在艱難和掙扎中熬完一生。永世的憂愁和哀傷,不多的歡愉,轉瞬即逝的年華和青春。我不愿意擁有這樣的人生。很小的時候,我總是做著一個又一個相似的夢。我拎著皮箱,坐著飛機,或者火車汽車,從“外面”回到芳村。“外面”,是芳村之外的地方。我的高跟鞋踩在芳村的泥土里,踏實,熨帖,溫暖,安全。我是我故鄉的主人。我也是我故鄉的客人。有多少次,當我從夢里醒來,發現自己躺在芳村的炕頭上。炊煙纏繞著霧靄,在村莊清晨的天空彌漫,叫人又甜蜜,又憂傷,又痛楚,又迷惘。我熱愛我的芳村,可是我深知,我是只有在“外面”的時候,才會更加由衷地熱愛。熱愛,思念,眷戀,深情,所有這些,是要用離別之苦,去孕育去滋養,用離別之后的榮歸,來訴說來抒發的。

我是不是太矯情太虛偽了?

幼通說,別怕。我們在一起。

在一起的意思是,我跟他回S市。幼通的眼睛在夜色中顯得亮極了,仿佛是兩簇小火焰在燃燒。我一頭扎進他的懷里,像一個寒冷的孩子,拼命攫取著一絲珍貴的溫暖和光亮。

畢業典禮那一天,很多人都喝醉了。有人哭,有人笑,好像是一群瘋子。那個夏天,那個寂靜偏遠的北方小城里,一群男孩子女孩子,在夜色的掩護和酒精的麻醉下,仿佛生平第一次,看清了自己人生的底牌。所有的恩怨,還有是非,還有情意,都過去了。好像是一個夢,一個倉促的亂夢,還沒有來得及沉醉,就倏忽間醒了。

小蒲托人送了一封信給幼通,幼通沒有拆開那封信,他退還給了她。

那一晚,幼通真的喝醉了。在校園的迷離夜色中,在那個排球場旁邊的小樹林里,幼通吻我,深深地吻我。夏日的涼風悠悠吹過。蟬不知在哪一棵樹上鳴叫。月色真好,銀子一般,亮晶晶流瀉了滿地。幼通的嘴唇滾燙,身體也滾燙。植物汁液的青澀的氣息,混合著幼通年輕的灼人的呼吸,叫人意亂情迷。天空是那種濕漉漉的深藍。只偶爾有三兩顆星星,閃爍著羞澀的眼睛。恍惚間,一塊云彩飛過來,把月亮遮住了。

付秀瑩:小說家,《長篇小說選刊》主編。著有長篇小說《陌上》《他鄉》,小說集《愛情到處流傳》《朱顏記》《花好月圓》《錦繡》《無衣令》《夜妝》《有時候歲月徒有虛名》《六月半》等多部。曾獲首屆小說選刊獎、第九屆十月文學獎、第三屆蒲松齡短篇小說獎、首屆茅盾文學新人獎、第五屆漢語文學女評委獎、第五屆汪曾祺文學獎、第三屆施耐庵文學獎、第四屆華語青年作家獎等多種獎項。作品被收入多種選刊、選本、年鑒及排行榜,部分作品譯介到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