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范小青，女，江蘇作協主席，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1980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先后出版發表《褲襠巷風流記》《老岸》等長篇小說11部，并有文字被譯成英、日文介紹到國外。創作《費家有女》《新江山美人》等電視連續劇百余集，創作字數達1000萬字。短篇小說《城鄉簡史》獲得第四屆魯迅文學獎。

小說以“我”為兒子上學買學區房的經歷為主線，寫當下房地產中介的種種亂象，以及應試教育背景下學生家長的無奈與苦澀。小說舉重若輕，行文簡潔流暢，文筆俏皮幽默，既荒誕又真實，讓人讀來忍俊不禁，卻笑中帶淚。

冬天已經來了。

也就是說，再過大半年，我兒子就要上小學了，所以我家必須要有學區房。

如果說是未雨綢繆，我的動作已經晚了一點。我聽說有錢人，兒子還未成年，就為孫子買好學區房了。

呵呵。眼光真是遠大。

也不知道到那時候還有沒有學區房這一說了，不知道那時候機器人有沒有滅掉人類，如果滅掉了，那么機器人會不會也需要學區房呢？呵呵，反正真是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人窮志短理想弱，想象的翅膀就沒長過。只是看到有錢人的作派，心理酸溜溜的不平衡罷了。其實如果換作我是有錢人，別說給孫子買學區房，就是重孫子、灰孫子，我也一樣買，都買，全買，買好多套，一個學區買一套。呵呵，爽。

可惜我不是有錢人。

不過我還好啦，晚雖晚了一點，還來得及。

我還聽說，有個人家，開始一直以為自己家的戶口房產證都是學區的，哪知到了報名時才知道，早在半年前，他家這個地段，已經踢到學區外去了。

被誰踢的？那你管不著。反正是有規定的，有紅頭文件的，學校也不敢擅自作這么大的主，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情。

這不僅是人命關天，這簡直是天崩地裂。

不過也不用暈過去啦。

總還是有活路的，現在都是這樣。魚有魚路，蝦有蝦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當他腳步踉蹌地走出學校報名處的時候，就有人跟上來了。

要[伐]？

他沒聽明白。

人家蠻耐心，又說，要[伐]？

現在聽懂了，這是要賣東西給他，賣什么呢？

學區房。

他簡直是目瞪口呆。

他當然是將信將疑的，以為碰上騙子了，但又懷揣著一絲希望，如果沒有這一絲希望，他真是什么也沒有了。所以跟著過去一看，怎么不是，離學校不遠，證件齊全，保證五年內沒有人用這個戶口上過學，等等，應有盡有，正宗的如假包換的學區房。

可是這還是值得懷疑呀，報名時間就那么幾天，買個房有那么簡單那么快捷嗎？

當然有，早就一條龍伺候著了，全程配套，賣方、中介、房屋中心，絕對一路綠燈，服務得實在太周到。

那是，有市場，就有服務，現代社會，就是這點好。呵呵。

不過千萬別以為這是他們的良心行為哦。

你懂的。

事情就這么解決了。當然要損失一大筆錢，但是，這錢無論他是借來的，還是怎么來的，甚至是高利貸的，也值。

當然值啦。

孩子就不會輸了啦。

真的就只剩下天真了。

當他第二次去報名的時候，老師也認得他，只是朝他笑笑，說，現在動作都蠻快的。

感情他們所有的人什么都知道。

那是，如果什么都不知道，老百姓還怎么把日子過下去呀。

所以現在輪到我了，我并不太著急，我雖然和傳說中的那個人一樣沒錢，但是我比他有時間。

我先到網上了解行情，學區房，多的是，挑得我都頭暈眼花了。

當然讓我頭暈眼花的不只是房子多，主要是它的房價高，我得屏住呼吸，才能數清楚那是幾個零。

不過也還好，關于這一點，我是有思想準備的，你都想買學區房了，你還想著有便宜貨嗎？那真是想多了。

學區房首付，恰好是我們家多年來省吃儉用積蓄起來的那個數字。若不是有這個數字，我也不會財大氣粗到要給孩子買學區房。

真是有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

接下來的事情，就十分令人興奮了，我們千挑萬揀，看中了一套學區房。

根據網上留的聯系人電話，我們聯系上了中介小張。我不把他的名字直接寫出來，那是我手下留情，不想砸了他的飯碗。

小張聽說我們看中了學區房，立刻說，好呀，你們什么時候看房，鑰匙在我這里，我們約時間。

旗開得勝，我馬上說，說看就看。我和老婆請了假，心情激動地來到未來世界。

未來世界小區大門口有好幾個年輕人站在那里，男男女女，統一的中介工作服，胸前掛有胸牌，襯衣束在褲子里，一式的打扮，一看就讓人產生信任感，也讓人心生美好，真切感受樓市的春天又來了。在美好的春天里，我們搭上了時代的快車。

我朝他們認真打量一番，因為裝扮和長相都差不多，我看不出哪個是照片上的小張，其中的一位已經到了我的面前，說，八幢501？

我一下子沒聽明白，以為是什么接頭暗號呢，愣了一愣。

旁邊的一個也上來了，說，五幢402？

有個女的就找我老婆問：四幢303？

我也沒那么笨，愣過之后我反應過來了，他們問的是哪套房吧，我趕緊說，我們是九幢603。

哦，這里。立刻有人朝我舉了舉手。

我趕緊笑著迎上去，哦，你是小張？

那個也笑了笑，說，哦，我不是小張，我是小王，小張陪另一個客戶看房子去了，路上有點堵，來不及趕回來，我帶你們看房。

這我就有了戒心，我說，你和小張是同事嗎？

小王說，是同事，是同事。

可是，可是，我還是不放心呀，這可不是買蘿卜青菜，這是買房子、是買學區房。我說，為什么，說好的小張，會換一個人呢？

小王面色平靜，估計他也是經常碰到我這樣的客戶吧，他平靜地說，其實你也不認得小張對吧？你不是也沒見過小張嗎？為什么你相信他而不相信我呢？

這確實是有點奇怪。他說得不錯，小張和小王，一樣的中介嘛，同一個公司，再回想一下，我在網上看到的小張掛在那兒的照片，難道不是和這個小王差不多么，別說服裝、氣質差不多，連外貌也很像，都戴著眼鏡，都是文縐縐的樣子。

我信了他。

不信又能怎樣？

我和我老婆乖乖地跟著小王進了小區，找到九幢603，小張掏出鑰匙，開門進去。

看房的具體過程和房子的具體情況我就不說了。

我能說什么，難道說我很喜歡我們想買的房子嗎？

我只能說，我老婆還是比我有信心，她說，沒事沒事，只要好好打掃打掃，還是可以的。

她又說，反正又不是來享受的。

既然她有這樣的信心和決心，我也沒有理由多說什么。

然后就和小王約好，第二天就去他們門店面談，談得攏，就面簽了。我們希望賣方再把價格壓低一點。小王說，沒問題，都是這樣的，都要砍一下價的，你們心里有個底線就行，對方我們也會做工作的。

真是通情達理，合情合理。

隔了一天，我們到了中介的門店，沒看到小王，就找小張，小張也沒在，小李接待了我們，小李說，一樣的。賣方正在來的路上，快到了，你們再耐心等一等。

一等再等，還沒來，我有點傷自尊了，忍不住說，到底是賣方，牛叉呀，愛來不來，總是買方著急吧。

小李笑道，那倒不一定，有的是買方急，有的是賣方急，有一次我們接了一個賣家，急得什么似的，一天打幾十通電話，問有沒有聯系上買方，你們知道他干嗎？他要離婚，想轉移財產，呵呵。

我老婆陰陰地瞥了我一眼。

不知為什么我竟有點心虛。

小李又給買家打了電話，放下電話，他站了起來，跟我們說，別等了，今天不來了。

我老婆一直是[典][見]著臉討好地看著小李的，但那是因為急著要買學區房裝出來的，她本來脾氣臭，又特經不起考驗，一下子態度就不好了，氣呼呼地說，你剛才說他們已經快到了，這會兒怎么又說不來了呢，你是騙我們的？

小李說，不能說我騙你們，昨天跟他們聯系，他們是答應了的，可是今天下午再打電話，他們就拖泥帶水——

我說，那就是說，剛才他們根本不在來的路上？

小李一點也沒有因為剛才說了謊而尷尬，他呵呵說，根本就沒出來，他們在家里打架呢，現在打出事情來了，進醫院了，這夫妻倆，先前為了賣不賣這個房子，已經打過一架，現在又為了賣個什么價打起來，唉。

人家都打進醫院了，我們還能說什么，跑到醫院跟他們理論？還是罵罵小李？罵小李小李也冤的，根本也不是他的事情，起先聯系的是小張嘛，帶著看房子的是小王嘛，可是罵小張小王，小張小王就不冤嗎？又不是他們求著我們的，是我找的他呀。

算了算了，房子這么多，東邊不亮西邊亮，小李說，學區房我們這兒還有好多套，你們再看看。

我和我老婆對視一眼，我們是心有靈犀的，這家中介不怎么地道，我們得撤了。

小李也知道我們的心思，他也沒有勉強我們，仍然面色平靜地和我們道了再見，并且給了名片，說，有需要聯系我。

我們還是換一家中介吧。

我們換了一家更大的品牌更好口碑也更好的中介，然后選中了一套學區房。

我們又去看房了。

這個小區叫明日之星，也討喜，小區大門口仍然有一些中介人員在等客戶，我一一看著他們的臉面，覺得蠻親切也蠻熟悉的，我拉住一個說，你，好像是小張哎，你，是不是小張？

他說是呀，我是小張。

我說，上次我們看未來世界的一套房，就是聯系的你，你沒來，你的同事小王帶我們看的。

小張說，哦，未來世界我們也做的。對了，今天你們是看3幢505的吧，跟你們聯系的小劉，今天來不了，我帶你們看房，我姓張。

咦，我就奇了怪，我們明明換了一家中介，怎么還會是小張？

我老婆不如我有涵養，直接就說，難道你們都是一家的？

小張說，都是聯網的。

這算什么話，難道用上網絡就都成一家了？我猶豫著說，可是，小劉并沒有說他委托同事帶我們看房，再說了，我們也不認得你，我只是覺得，你有點像我上次在網上看到的照片上的小張。

小張說，認得不認得，沒關系的，反正是看房的。

我倒要跟他認個真，我說，那你是不是上次我和你聯系過的看未來世界的那個小張呢？

小張有點抱歉，說，未來世界那邊，我帶過好多人看房，我實在有點記不清了。

我說，不是你帶我們看的，是你的同事小王。

小張說，那我就更記不得了，我同事中姓王的也有好幾個——其實，記得記不得無所謂的，只要你今天看得中這套，就行。

我和我老婆都無話可說了，你能說他說得不對么？他是帶我們去看人家的房子，又不是要賣我們家的房子，他如果是騙子，也騙不掉我們什么呀。

這樣一想，我們就跟著小張去看房了。

然后，再去中介的正規門店面談。

這一回的賣方，倒是守時的，比我們到得還早，我們一進去，他們已經在談論網簽后的下一步了。

我和我老婆一到，立刻就開始履行手續，首先當然是賣主出示房產證和地產證。賣方是一對中年男女，女的緊緊摟著一個包包，護在胸前，一聽說要拿出證來，她有點緊張，動作摸摸索索的，在男人的幫助下，才將包包打開，小心地取出證來。

果然不錯，兩本，一本紅色封面，一本黑色封面。

我和我老婆，心又靈犀了，我們互看一眼，心情已經激動起來，好像那就是我兒子的未來了。

可是小張只是拿眼睛的余光瞄了一下，就說，錯了，這是《住宅質量保證書》和《住宅使用說明書》，你們拿錯了。

那夫妻倆愣了愣，趕緊把那兩個本本拿過去看了，兩臉的懵逼，果然是錯了。

那夫妻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不知所措，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說話，拿錯了？不會呀，怎么會拿錯呢，不會錯的呀。

真是廢話，明明就是錯了，還說不會錯。

所以另一個理直氣壯補充說，拿錯了？可是我們的那個專門放證件的袋子里，只有這兩本呀。

小張說，反正這兩本不對，你們回去重拿吧——他還知道對不住我們了，回頭跟我們打招呼，今天簽不成了，另外再約時間吧。

我和我老婆面面相覷，難道這算是好事多磨嗎？

如果真有好事，磨就磨吧，反正我們一無所有，只剩下一點耐心了。

可是那倆夫妻不服呀，他們嚷嚷起來，配合得很好，一個說，回去也拿不到的，就是這個，只有這個，家里沒有別的證了。

另一個則說，要不只有身份證了。

他們嚷了幾句，也知道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他們開始回憶他們家的房產證到底到哪里去了，這一想，咦，事情又回來了。

就在中介小張這里呀。

上次我們來登記賣房，是你叫我們把房產證帶過來的。

小張說，是呀，你不帶房產證來，我怎么相信你有房子，我怎么給你登記，怎么給你掛到網上賣呀？

可是我們帶來就交給你了，應該在你這里。

小張笑了笑，說，這是不可能的，只是登記一下號碼，就還給你們的，我們不會收你房產證的——再說了，你又不認得我，你敢把房產證交給我嗎？

我們怎么不認得你，你不是小張嗎，你不是中介嗎？

小張說，我說小張就小張呀，我說中介就中介呀，你們真這么相信人嗎？

他們說，你別管我們相不相信，反正你們的門店就在這里，我們還怕你跑了不成？所以，我們的房產證肯定是被你們留下了，你們還說，買主不相信你們，他們要看房產證才會相信。

小張又呵呵了，說，有門店就不會跑路嗎？

小張這話一說，那夫妻還沒反應過來，卻把我嚇了一跳。怎么不是呢？有個小門店而已，怎么就不能跑路呢？人家有一幢大樓，也照樣跑路。

我的心臟怦怦跳了，還好，我暗自慶幸自己是個買主，不是賣主，我沒有房產證可以讓他們拿去。

小張的同事也都在忙自己的事情，這邊吵吵嚷嚷，他們完全不在意，因為他們自己那一堆，也都是吵吵鬧鬧的，一直到后來他們的事情忙得差不多了，看這邊仍然僵持著，就過來勸架了。

總之我聽出來了，他們都和小張是同一個說法，賣主來掛牌時，是不可能把房產證交給中介的，只有到了網簽時，中介才會收扣兩證，拿去代辦各種手續，那樣中介也必定會出具收據給賣主，否則，哪有賣主會這么好說話，換句話說，哪有賣主會如此傻缺。

他們再一次吵吵起來。

小張見我和我老婆神情有異，先穩住我們說，沒事的，房產證肯定在的，今天讓你們白跑了，對不起對不起，等他們找到了，我們再約時間吧。

我們還能怎樣，走吧。

我們走出來，回頭看看這個中介的門店，我心里有些疑惑，我說，我們上次去的，就是這個門店嗎？

我老婆也疑惑，也說，咦，好像差不多哎。

不是我們傻，確實差不多，看著像，又不太像，中介的門店樣子都長得差不多，和他們的中介人員一樣，分不清你我他。

我們等呀等呀，一直沒有來自小張的消息，中間倒是有許多人，小王小李小劉小錢小什么什么，只管盯著打我的電話，問是不是要買學區房。我說，我是要買學區房，不過已經確定了賣方，明日之星，只等他們找到房產證，就簽約了，不想再多看，多看有什么用，看得心猿意馬，我又不能買幾套。

他們說，其實我們這邊的夢幻天域你也可看看。

其實我們這邊的領袖之城也不錯的。

還有理想帝國，還有皇冠明珠。

還有好多外國名字。

小區的名字實在太贊了，在我看起來，都是我兒子的未來呀，這實在太有誘惑了，誘惑得我耐心不夠用了，我給小張發信催問，小張說，快了快了，一來馬上通知你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