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漢胤:韓世昌的昆曲人生
1957年父親奉調北京中國國畫院,第二年春天全家搬到了前門外的崇禎觀18號。這是一個前后兩進院子的四合院,坐落在這條街的中部,街西口叫鮮魚口,其地名可追溯到明朝京杭大運河時的歷史,由當時興旺一時的魚市而得名,后逐漸發展為北京城南的商業街,其名氣比對面的大柵欄商業街還早。街東口便是“百戶千家花如錦,不似春時也醉人”的花市。上百年興旺的花市,在八國聯軍陷落北京后逐漸凋敝,只留下芬芳的地名凄然而今。
我們居住的這座院子,是典型的北京四合院,兩扇厚重的柏木大門外,還附有一道堅固的鐵柵欄門很是氣派。但沒過多久,這道鐵柵欄門便在大煉鋼鐵中被拆去煉鋼了。那時街上還時常有馱著貨物的駱駝隊經過,成為一道獨特的風景。入夜后因街上沒有路燈,出行之人講究的打個手電,或舉個燈籠照亮,騎自行車的也有人在車把上掛個燈籠,晃晃悠悠如同鬼火般穿梭在街上,遇到緊急情況車把晃動,時有引燃燈籠的尷尬發生,望見這一幕,便會引來幸災樂禍人們的笑聲。
進門一座磚雕照壁,前院東、西、南、北對稱房屋很是規整,北面東側有一過道通向后院。我們家搬來時,院里已住滿了住戶,大部分是剛成立的北方昆曲劇院的演職人員。我們家住在前院北房,從后窗望出去,只見一座高臺上矗立著一排房子。青石壘砌的臺階承接著正房大門。后來才知道,那高臺下面其實是空的,下面建有一個地窨子。這種建筑,在北京四合院并不多見。不知當初房子主人設計這個地窨子是做什么用的。或許因為這獨特的房屋設計,引起了紅透京城的評劇演員小白玉霜的興趣,她曾在這房子住過一段時間。她搬走后不久,北方昆曲劇院的院長韓世昌一家便搬了進來。
一天午后,聽到后院有人在唱戲,便好奇地從后窗探望,只見幾個年輕女士圍著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先生,正在演唱著聽不懂的戲文。老先生端坐在一張藤椅上,目光炯炯地望著表演者,專注地聆聽著每個人的演唱,待一段戲唱完,他站起身,一邊糾正著演唱者的唱法,一邊還做著示范動作,一絲不茍極為認真,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韓世昌。其實他那時已是年近60歲的老人了,但院里大人孩子都稱呼他韓大爺。韓大爺待人親切和藹,臉上總是笑瞇瞇的,但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走路時有著超乎常人的輕盈步伐,那步態仿佛在舞臺上走著臺步。他有四個子女,兩個小的是一對龍鳳胎景華、景林,比我大一歲,很快我們便成了經常串門玩耍的朋友。因為父輩都在北京文藝界,彼此常有機會見面,兩家人也時有走動。
1958年7月的一天,父親領著我特意拜訪了韓世昌夫婦,父親與韓大爺談了許久。后來才知道,在那年的“反右運動”中父親被打成右派,8月即要發配到黑龍江850農場勞動。此后不久,母親也離開了我們,家中便只剩下年邁的祖母與我們姐弟三人相依為命。當時的我,并不知道生活的突然變故意味著什么,正癡情地迷戀著象棋,一有空兒就找院里人下棋,與我對弈最多的便是韓大爺,他有空閑時也會邀我下兩盤。對弈時,他總是點燃一支香煙,很專注地走著棋,每落下一子,都會觀察下我的表情,當我未看出棋面臨丟子時,他會用話語分散我的注意力,當我未察覺走出臭棋后,他才不慌不忙地吃掉我的棋子,然后笑瞇瞇地望著懊悔不已的我。而當我得勢時,也會殺得他只剩個光桿老將在棋盤上,面對如此慘敗,他從不提前認輸,依然心平氣和地與我周旋,直到被我將死,才哈哈一笑推盤認輸。當時,我只陶醉在下棋的樂趣中,對社會發生了什么事情,身邊世態炎涼的人際關系全然不知。及至成年,才體會到當年韓大爺陪我下棋的良苦用心。他是在用棋局的瞬息變化,讓我感知到未來生活亦如棋局,面對未來社會人生際遇,要有韌性的堅守。
北方昆曲劇院成立紀念演出后周恩來總理接見演員 前左起:韓世昌、梅蘭芳、白云生
韓世昌家中懸掛著許多照片,從照片中我看到了韓大爺一身花旦打扮的戲劇風采,讓我對眼前的韓大爺肅然起敬,同時也使我對戲劇產生了強烈的興趣。尤其令我好奇的是,原本慈祥的韓大爺,男扮女裝時竟變得如此風姿綽約眉眼傳神。而其中的一張照片令我至今記憶深刻,那是一張韓大爺演出后未卸裝的照片,照片上的韓世昌背對著鏡頭,與梅蘭芳、白云生站在一起正與周總理在交談,后來才知道,這是一張具有特殊意義的演出見證。
1957年韓世昌與梅蘭芳一起排練
1957年6月,為慶祝北方昆曲劇院的成立,在周總理的建議下,韓世昌將與梅蘭芳合作演出一場昆曲。梅蘭芳與韓世昌是京、昆兩大戲曲的代表性人物,兩人出道以來,在藝術上相互欣賞,人品上彼此敬重,演藝生涯中雖多有交集,卻從未同臺演出過,甚至沒留下一張合影,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而這一情況,被細心的周總理注意到了,值此北方昆曲劇院成立之際,周總理特向兩位戲曲大師發出了邀請,由兩人聯袂演出一場戲劇,以滿足多年來廣大觀眾的期盼。兩位大師欣然接受了周總理的這一提議,經二人協商,決定合作演出湯顯祖的名劇《游園驚夢》。在角色分工時,梅蘭芳主動提出由韓世昌演主角杜麗娘,自己演配角春香。韓世昌一聽,堅決不同意,他幽默地說:“你個子比我高,形象比我好,一看就是大小姐的儀態。在戲曲舞臺上哪有丫鬟比小姐高的。”幾經謙讓,梅蘭芳最終接受了韓世昌的意見。
這場具有歷史意義的聯袂演出,被安排在剛建成的人民劇場隆重上演。兩位戲曲大師首度同臺演出昆曲的消息一經發出,立刻轟動了京城。首場演出之日,可謂盛況空前,周恩來、陳毅、郭沫若、田漢等國家領導人及北京文藝界的著名人士悉數到場,成了新中國成立以來的一件戲曲盛事。
那晚兩位戲劇大師激情四溢的精湛表演,贏得了現場觀眾的陣陣喝彩。然而患有嚴重哮喘病的韓世昌,在演出即將結束時一口痰卡在喉嚨,不禁眉頭微皺,他用力憋住,不露聲色地繼續表演。然而韓世昌這一不易被人察覺的細微表情,卻被梅蘭芳觀察到了,他利用先下場的機會,趕快找來一個痰盂端在手上隱于側幕,待韓世昌轉到幕間時,趕快將痰盂端到韓世昌面前解了他的急。韓世昌感激地與梅蘭芳相視一下,轉身回到舞臺順利地完成了演出。幕后工作人員看到這一感人情節,無不為兩位大師心心相印的真摯友情而感動。
在舊社會演了幾十年古裝戲的韓世昌,面對新中國熱火朝天的社會主義新生活,在心里產生了難以抑制的表演激情。他不顧年事已高,力所能及地登上舞臺演出,但他依然覺得這種演出與新社會還有距離。為此,他參與排演了展現昆曲藝術的歌舞《生產大歌舞》。但心中一個強烈的愿望吸引著他,那就是在新社會的舞臺上,扮演一個現代人物形象。不久,北方昆曲劇院的金紫光根據同名歌劇改編了新昆曲《紅霞》,作為向新中國十周年的獻禮劇目。韓世昌爭取到了劇中一個農戶角色,雖然這只是劇中一位群眾角色,但韓世昌卻非常珍惜重視。他認真研究了這一角色的造型、臺詞,好像初登舞臺般為此付出了許多心血。然而,在劇本最后修改時,這一人物被取消了。對此,韓世昌充滿了遺憾,沒能實現自己心中的愿望,但他沒有任何怨言地接受了劇組的安排。我看過他這一角色的化裝定型照,照片上的韓大爺,一改優雅的花旦形象,一臉濃密的胡須,兩眼怒目圓睜,非常生動地展現出了人物心理。從這幅劇照可以看得出,他對這一角色的重視和投入,同時也讓人看到了韓世昌對待藝術的嚴肅認真態度。
新昆曲《紅霞》取得了極大成功。韓世昌作為該劇的排練顧問出現在演出戲報上,作為演了半輩子傳統昆曲的名伶大家,能力所能及地為新昆曲盡綿薄之力,仍讓他充滿了欣慰。
韓世昌走上昆曲之路,完全是一種人生偶然,但又是一種生命必然。他出生于河北高陽河西村,家里祖祖輩輩兄弟姐妹都是淳樸的農民。1909年12歲的韓世昌,被父親本著為其找口飯吃的想法,送入本村戲班,成為侯瑞春的入門弟子。沒承想聰穎好學的韓世昌一入戲班,便被戲劇強烈地吸引住,一片癡情地愛上了昆曲表演,并展現出了超乎常人的藝術天分悟性,唱、念、做、打一學即會,一招一式有模有樣,表演起來渾身有戲。
1911年侯瑞春組建了榮慶昆弋班,開始帶領韓世昌巡演于河北鄉間,舞臺演出的實踐,極大地豐富了韓世昌的表演經驗,1914年剛滿17歲的韓世昌,便以出色的表演,成為戲班的臺柱子。獨具慧眼愛惜人才的侯瑞春,在生活上給予了韓世昌無微不至的關懷,在藝術上卻極其嚴苛,對他精雕細刻毫不放松,在拓展其藝術視野的同時,還有意識地提升其演唱的藝術品位。為了近距離觀察韓世昌的表演,侯瑞春毅然放棄了昆曲表演,親自為韓世昌司笛,不放過他在舞臺上的每一個細節,發現一點瑕疵便及時指出糾正,實際上成了韓世昌的監護人。在侯瑞春的精心培養打造下,韓世昌很快聲名鵲起于河北高陽。1917年,河北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洪水,汪洋中的高陽一片哀鴻遍野,勃勃生機的昆曲已難以在故鄉生存,侯瑞春果斷決定帶領嶄露頭角的韓世昌及戲班去北京闖蕩。來到北京后,開始在鮮魚口的天樂園大戲樓駐場演出。一連幾場演出下來,韓世昌以典雅的表演、優美的唱腔,贏得了北京廣大觀眾的喜愛。更令人欣慰的是,其獨具特色的昆曲表演,竟得到了北京知識界的高度認可。自此,侯瑞春更加精心地呵護著韓世昌,教導他不要有門戶之見,要有意識地吸收各種藝術精華以豐富自己,從而使韓世昌的昆曲藝術日臻完美升華。為進一步培養韓世昌,他帶領韓世昌登門拜訪了吳梅、趙子敬兩位京城戲曲大家拜二位為師。為了將趙子敬延攬到戲班專門教授韓世昌,侯瑞春特意將其供養起來。對昆曲一片熾情的侯瑞春,無疑是一位令人敬佩的戲劇領班,他不但對韓世昌的藝術要求極為嚴格,同時嚴格要求戲班的所有藝人潔身自好,不允許吸毒嫖賭。在侯瑞春的言傳身教下,韓世昌的昆曲表演藝術日益成熟,迅速享譽京城,甚至被京城報紙贊譽為昆曲大王。
14世紀發源于蘇州太倉南碼頭的昆曲,是中國最古老的劇種,經魏良輔等文人的改良逐漸走向了全國,明代中葉昆曲以其清雅脫俗的曲調走入宮廷,由此成為了王公貴族喜愛的戲曲,甚至吸引了不少皇親國戚粉墨登場,由此成為了獨領中國劇壇近300年的國粹。至清代中后期,隨著新興戲曲的興盛,曲高和寡的昆曲漸漸衰落,最終淡出了京城,流落于冀中民間。回到民間土壤的古老昆曲,開始了與地方劇種的交融,進而在與民間藝術的融合滋養中,為這一古老戲曲注入了鮮活的民間藝術生機,使其浴火重生,重新煥發出了藝術青春,誕生出了昆曲的支派——北方昆曲。
從河北民間再次走來的北方昆曲,在歷史的機緣中在北京掀起了一股昆曲熱潮。1918年榮慶社應邀赴天津演出,演出期間,韓世昌、齊如山、侯玉山等藝術家聞知周恩來等一批愛國青年將赴法勤工儉學,特為其舉行了一場籌款義演。
1919年在北京聲譽日隆的榮慶社,躊躇滿志地開啟了歷史性的南巡演出。聞知北方昆曲將回到暌隔多年的發祥地演出,迅疾在江南引起了極大轟動和熱烈的社會反響,榮慶社隨即被上海觀眾尊稱為昆曲第一大班。一連數日在江南的連臺演出可謂盛況空前,極大地激發了江南故人對昆曲的懷念之情。由此促成了江南昆曲愛好人士的聯名發起,在蘇州成立了“昆劇傳習所”,并以此為基地,培養了南昆“傳”字輩一代昆曲藝術家,使發端于昆山沉睡百年的南方昆曲舊夢蘇醒。昆曲藝術家徐凌云對此次北昆南下演出所產生的歷史影響感慨萬千道:“昆曲原本起源于南方蘇州,而今興盛于北方,反而壓倒了南方。”
1928年《牡丹亭·游園》韓世昌飾杜麗娘
1928年秋,日本京都舉行大博覽會,南滿鐵道株式會社特邀請韓世昌赴日演出。為弘揚中國昆曲藝術,侯瑞春率領韓世昌等20多位昆曲藝術家意氣風發地赴日演出,在京都、大阪、東京各地巡演歷時一個多月。演出了《思凡》《刺虎》《琴挑》《春香鬧學》《游園驚夢》《佳期》《拷紅》《胖姑學舌》《借扇》等劇目。韓世昌每場演出兩個劇目,開場及中間換裝間歇時,由侯瑞春等人演奏昆曲曲牌,典雅悠揚的中國笛聲回蕩在劇場,讓日本觀眾如醉如癡地沉浸在中國古老戲曲音樂中,更增加了日本觀眾對中國昆曲的思慕崇敬。訪日演出結束后,榮慶社一行從神戶返回天津。此次訪日演出取得了極大成功,中國古老的昆曲不僅征服了日本觀眾,而且在日本觀眾心目中根植下了中國藝術種子。演出期間,日本各大報紙對這次巡演給予了熱烈的報道。評論中極盡溢美之詞,稱贊韓世昌“未有曲調先有情的出場動作,高雅的氣派實在是激動人心”。并引用中國唐朝王建、孔平仲的詩詞“低鬟轉面掩雙袖,玉釵浮動秋風生”“云鬢應節低,蓮步隨歌舞”的詩句,以形容韓世昌在舞臺上舒展自如,婉轉嬌媚,流暢飄逸的表演。稱其無愧為中國昆曲最后的名伶,精美絕倫的表演令日本觀眾嘆為觀止。
此次赴日巡演歸國后,在國內也掀起了一股昆曲熱潮,各地爭相邀請韓世昌去演出,風光無限的韓世昌應邀再度赴南方各省巡回演出。這次巡演與上次巡演已有了不同意義。在日本演出取得的極大成功,已使北方昆曲名聲大噪深入人心,再次來南方巡演,實際上已成為了北方昆曲藝術的一次歷史性展示。劇社所到之處觀眾反響熱烈,演出中不僅將北方昆曲的獨特藝術展現于觀眾,同時通過昆曲經典劇目的演出,使國民對這一國粹有了感同身受的直觀了解,將這一古老藝術深入民間扎根于民眾。
然而,就在韓世昌以充滿激情的表演傾倒各地觀眾時。盧溝橋事變爆發了,日本帝國主義發動了蓄謀已久的侵華戰爭。躊躇滿志巡演于南方各地的韓世昌,在日寇侵略的炮聲中痛苦無奈地草草收場,壯志未酬地終止了這次巡演。
八年抗戰期間,韓世昌一家屈辱地蟄居在日寇統治下的天津,再沒有登臺演出過。在日寇鐵蹄下生活的他,腦海中曾多次涌現出在日本演出的場景,使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一個能欣賞中國古老昆曲藝術的優雅民族,怎么會一下變得如此野蠻殘暴。八年日據時期,他清貧自守地以教戲的微薄收入維持著一家人的生活。
新中國的成立,使昆曲藝術獲得了新生。52歲的韓世昌被文化部聘為人民藝術劇院的教員,特邀請他向青年演員傳授昆曲藝術。教學中,其精湛的昆曲功底深受青年演員的敬佩和喜愛,為此他受到了文化部的表彰。國家對昆曲的重視,青年演員對昆曲藝術的熱愛,使他堅定了弘揚昆曲藝術的決心,更向往著重新登上舞臺展現自己的昆曲藝術。1956年南、北昆曲在蘇、滬兩地進行了一次會演,以韓世昌為代表的北方昆曲,以文武兼備的精彩表演再次藝驚四座,充分展現了北方昆曲的藝術魅力,這次會演直接促成了北方昆曲劇院的成立。面對為之獻身半個多世紀的昆曲藝術,在新中國擁有了全國性的藝術院團,這讓韓世昌發自內心地感受到了共產黨的英明偉大。他被周恩來總理任命為北方昆曲劇院的院長,對此他深感責任重大,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建院工作中,心中充滿了對昆曲藝術未來的憧憬。
1960年已63歲的韓世昌,經慎重思考鄭重地向黨組織提出了入黨申請,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在與韓大爺同住一院的十幾年中,共同經歷了許多事情,最能體現其正直人格的事情是在“文革”期間面對大是大非時,他所表現出的堅守與定力。“文革”初期紅衛兵來到我們院子,首先對我們家進行了抄家,父親多年的藏書、畫冊、字畫、唱片……被堆在院中付之一炬。正在我默默注視著焚燒的火焰時,后院又傳來了噼噼啪啪的打砸聲,原來是在紅衛兵的督促下,韓世昌一家正在進行“自我革命”。那天韓大爺上班不在家,這場自我革命是由韓大媽領著兩個兒子進行的。家中保存多年的瓷器、老唱片被砸毀后,又將韓大爺珍藏多年的劇照、行頭(戲裝)、字畫裝入幾個木箱,在紅衛兵的押送下送交市文化局。據景林回憶,當晚韓世昌回到家中,面對家中凄然的景象,眼中含著淚水動情地說:“這些伴隨我走遍大江南北的行頭 ,是我半生昆曲生涯的見證,怎么也沒想到,竟然連再看一眼的機會也沒有,就這樣離我而去了……”臉上充滿著痛楚。
1968年,軍宣隊派人來到韓世昌家,向他宣布:“你年歲大了,已經沒有朝氣了,按照最高指示,屬于吐故對象……”要他馬上寫一份退黨申請書。韓世昌面無表情地堅持不寫,軍宣隊只能無功而返,此后便不斷派人來催他寫退黨申請書。最后一次,韓世昌終于說話了:“我年紀的確已高,沒有年輕人有朝氣了。是新中國、共產黨給了我韓世昌第二次生命,如果黨覺得我不行了,可以開除我,我一定服從組織決定。但要我韓世昌寫退黨申請,你們想都別想,這就是我的意見,我等候組織的處理……”平時溫文爾雅的韓世昌,做出了他一生中最強硬的回答。與昆曲相伴而生,隨昆曲顛沛流離,和昆曲已融為一體的韓世昌,在他的演藝生涯中,扮演過許多不畏強暴凜然正氣的歷史人物,這些歷史人物始終鮮活地存活在他心中,感染激勵著他,成為他人生的楷模。生活中的韓世昌待人溫和謙遜,遇事從不與人計較,甚至讓人覺得他有些膽小怕事逆來順受。其實,看似軟弱的韓世昌,內心深處卻有著一股不屈的擔當。當年在北京時,得知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京報》主編邵飄萍被軍閥殺害的消息后,他不顧安危毅然趕赴邵家探望,并出資委托侯瑞春出面為其料理后事,這一重情重義的行為,充分表現出了韓世昌的忠義為人。
今年是韓世昌先生誕辰121周年,也是我與韓大爺同院為鄰的60年。值此之時,許多兒時記憶不禁浮現于腦際,遂約上景林循著兒時記憶,一同回到沉淀著我們童年生活痕跡的崇禎觀18號院。從花市大街走進興隆街,幾經辨認才找到了那座舊院子。面對曾經無比熟悉的院子,竟辨認不出來了。原來臨街的大門及南房已被拆去,如今被一堵極不協調的圍墻將院子罩在里面。通過一道鐵門進到院中,眼前破敗的景象令人唏噓。回想當年多么規整漂亮的一座四合院,如今已是物是人非一片破敗。前院正房兩側,當年父親親手種植桃樹、李樹的地方,已被私搭亂建的房屋占據,院中只余三米多寬的一條夾道,經仔細辨認,才尋找到一些當年的舊痕。漫漫60年,這所院子經歷了太多的歷史滄桑,目睹了這里人們的各種命運,如今只在磚瓦縫隙中,還潛藏著殘存的記憶。進到后院,站在韓大爺家門前那道石階上,曾經掛滿劇照的房屋已是滿目瘡痍,他曾教戲的別致院子,也被私搭的棚屋占據著。60年一個甲子,中國在這期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在這所院子中殘留的記憶,已成為了一個歷史的背影。抬頭仰望天空,當年曾飄浮著鴿子哨聲的天際,此時卻異常寂靜。但由遠而近在我耳畔,久遠斷續地響起著昆曲的唱腔,不錯,一定是昆曲。相信在這院子中,依然印記著韓大爺對昆曲的無盡的寄托……
心情有些沉重地告別了老院子,沿著兒時記憶繼續走去。只見不遠處矗立著一座大殿,走近原來是修葺一新的崇禎觀。順著長巷二條進去,沒多遠便見一條蘆葦簇擁的水系,環繞在綠樹灰瓦的民居中。河岸矗立的牌子上,記錄著這條水系的由來。水系開鑿于明正統年間,后在歲月中逐漸淤塞,成了一條臭水溝。新中國成立后,于20世紀50年代,將其改造為地下暗溝。2016年將其重見天日,2017年修整完工,還原了它的歷史風貌,形成水清岸綠,蜿蜒于古都中的一條景觀河。這條歷經了四朝歷史云煙的水系,猶如一條蘊藉著北京歷史的地脈神經,牽系著北京人的心緒,默默潛伏于北京地下,于歲月中諦聽著北京的腳步聲,如今重歸地面,終于又可以目睹著北京怡然流淌了。據北京的遠景規劃,將對這片歷史老城區進行保護性修繕,以修舊如舊的原則,恢復這里的歷史風貌。待那時,承載著我兒時歲月的這片街區,將會喚醒更多人的童年記憶。
沿水系緩緩走去,穿過前門東街(新開辟的街道)沿鮮魚口向西走,天樂園大戲樓赫然在眼前。1917年,時年20歲的韓世昌來到北京,首場《刺虎》便是在這里演出的,由此開啟了他昆曲巔峰時代。韓世昌在這里的演出,不僅引起了普通觀眾的喝彩,也驚動了北京大學的蔡元培、黃侃、傅惜華、傅蕓子等著名教授,他們遂結伴前來觀看了他演唱的《思凡》,觀后蔡元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竟發出了“寧捧昆,勿捧坤”的主張。
1976年唐山發生了大地震,79歲的韓世昌蝸居在地震棚中,身體已極度虛弱,但他每天依然按時收聽著新聞廣播。當他聽到“四人幫”被打倒的消息,病痛纏身的他興奮地對家人說:“國家有希望了,昆曲有救了……”然而,那年的12月7日,病魔無情地奪去了他老人家的生命。一生與昆曲結下不解之緣的韓世昌,在生命彌留之際依然對昆曲充滿著無限的眷戀之情,一個希望始終給予著他生命的力量,那就是在他有生之年看到昆曲的復興。然而令人無比遺憾的是,他沒有能看到自己參與籌建的北方昆曲劇院恢復的那一天。
在中國綿延了600多年的古老昆曲,伴隨著韓世昌走過了他藝術輝煌的一生,并在以他為代表的一代北方昆曲藝術家的傳承中得以中興,使其再次綻放出了迷人的藝術光輝。
我靜靜地站立在天樂園大戲樓門口,仰望著修葺一新的這座百年戲樓,仿佛看到了英姿勃發正當藝術盛年的韓世昌,被戲迷簇擁著正從大門中走來,優雅動人的昆曲伴隨著他的身影飄蕩在這條古老的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