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感敘事:文學的創意表達
文學以通感出場,于是,顏色似乎會有溫度,聲音似乎會有形象,冷暖似乎會有重量,氣味似乎會有鋒芒。
人有五感: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通感,Synaesthesia,指各種感覺彼此打通,各官能領域不分界限。感覺與非感覺融合,即超感官通感、概念通感,如“秀色可餐”“大飽眼福”等。
心理學、語言學將通感命名為感覺挪移、交感整合,即對身體某部分的刺激引起其他部分反應,像交感幻覺。烏爾曼指出,感官渠道由低級推向高級、簡單推向復雜,依次為觸覺、溫覺、嗅覺、味覺、視覺、聽覺。除了這些與外部感官相聯的感覺,還有與內部器官相聯的平衡覺、運動覺、饑餓覺等,符號修辭學認為,這是全感官通感。
通感創意,在于匪夷所思。要么,在某個藝術領域,將不重視、被忽略的某種感官體驗,重點凸顯出來。要么,將本需重點體驗的某種感官轉化為另一種感官體驗。要么,調動整合各種感官,置于同等的分值體驗中……總之,通感創意關鍵在于,新的五官體驗迥異于日常生活經驗。
文學通感創意
文學的通感修辭格又叫 “移覺”,即在描述客觀事物時,用形象的語言使感覺轉移,將人的聽覺、視覺、嗅覺、味覺、觸覺等不同感覺互相溝通、交錯,彼此挪移轉換,將本來表示甲感覺的詞語移用來表示乙感覺,使意象更活潑、新奇。
在現代文壇,陳望道首次探討文學語言中的感官互通現象。之后,張弓和錢鐘書也對此展開研究,分別從修辭學和文藝學的角度,命名這感覺功能交錯描寫手法為“移覺和通感”。錢鐘書列舉過古今中外的大量文句,以論證通感。如蘇軾的“小星鬧若沸”的聽覺修飾視覺,杜甫的“晨鐘云外濕”的觸覺修飾視覺等,韋應物的“已同白駒去,復類紅花熱”,范成大的“冬日著碧衣似寒,夏月見紅似熱”,視覺轉化為觸覺,李賀的“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以觸覺寫視覺,視覺與觸覺形象疊加,烏云更給人造成沉重、壓抑的心理效果。通感出場,于是,顏色似乎會有溫度,聲音似乎會有形象,冷暖似乎會有重量,氣味似乎會有鋒芒。
詩歌與通感天然相戀。英國詩人艾略特贊美玄學派,說詩能“像嗅到玫瑰一樣嗅到思想”。法國蘭波《元音字母》詩云:“黑 A、白E、紅 I、綠 U、藍 O”,很神秘的意象,像謎,接著,又進一步展開描述:A,陰影的海灣;E,蒸汽與帳篷之純白傲然屹立的冰峰之尖頂;I,鮮紅,咯出的血,美唇的笑;U,多重輪轉,蒼翠的大海的神妙顫動;O,至高之軍號,滿是奇異銳音,群星與天使們劃過的沉默。該詩充分打通各種感覺,綜合想象成全新的詩歌意象。戴望舒說:“詩不是一個官感的享樂,而是全官感或超官感的東西。”他的詩句身體力行,“遠山啼哭得紫了,哀悼著白日底長終”,“絳色的沉哀”,“有丁香一樣的顏色、芬芳、憂愁的姑娘”,趙毅衡指出:符號依靠感知,感知只作用于某個感官。但是感官之間可以跨越,這種跨越看起來全憑想象,其實有感覺進化的規律。因為,詩歌與通感都以想象為靈魂依托。
如何運用通感法,激發創意寫作的靈感?如董啟章的《貝貝的文字冒險》中,有一章為“用手去看鳳凰木”,用觸覺代替視覺,重新去體驗熟悉事物,學會對具體事物的觀察和描繪。貝貝因此寫出富有想象力的文字:“不要以為我的手指遲鈍,它們看得出,那是像睡著的鳥一樣,羽翼軟軟下垂的鳳凰木。翼端還有鳥的像微風一樣的呼吸呢!”有趣的通感寫作創意點子還有不少,如用味覺去寫只鞋子,用視覺去寫段音樂,用聽覺去寫夜晚星空,交換感官。如觸覺體驗意覺,觸摸像鬼的柳樹,體會害怕感覺,發現柳樹即自己,對自身旁觀以照,學會對抽象內心感受的表達。
過去文人多局部使用通感,用于詩句。后現代文人的跨界通感融合,用于整體創作,全盤駕馭。文學作品較多呈現視覺、聽覺世界,較少顧及味覺世界。
香港作家也斯的長篇 《后殖民食物與愛情》卻以味覺世界為主角,設計出世界各地各種口味的愛情:如澳門黑幫馬仔的愛情是咸蝦醬味的,難以與老大的情人共進正餐;瑪利安的愛情是法國味的,與史提芬因禾花雀美食而結緣,卻因鵝肝不能配米通餅而分離……美食符號見出情色符號,食物坐標凸顯戀愛人物的各種性格。全書打通了味覺、視覺、觸覺、意覺融合的任督二脈。
符號學美學認為,飲食蘊含著食材的好味、美味、鮮味訴求;作為跨地域、跨媒介符號,滲透著民族性、地方性。也斯營造通篇通感敘事,由味覺而探觸香港深層意蘊,逼視文化危機,追求寬容、平等意識,由食物流動見出世界性與本土性,以味覺開啟跨界文化大門,開拓出味覺地理學的跨媒介寫作范式。
十幾年來,也斯執著書寫味覺詩文,晚近散文集《人間滋味》跨界烹調食事的人情、風景、電影、哲學,滋味獨家。其還與各類藝術家合作,舉辦 《食事地域志Foodscape》《衣想 clothing》等視聽嗅觸覺融合的藝術展,同步呈現美文美食、市聲圖像、攝影服飾等,以通感整合切中人心,感悟人生哲理,蘊含力道。
跨界通感創意
藝術與媒介之間,也可以進行通感創意實驗。通感通過符號衍義而形成,一如皮爾斯式的符號運作機制;并借助非語言文字符號得到表達,修辭藝術更新于藝術媒介中,跨符號系統表意擺脫語言限制。趙毅衡更進一步細加區分:通感是跨越渠道的符號表意,出位之思是跳出媒介體裁的沖動。就跨媒介通感而言,書面媒介影響視覺,使感知變成線狀結構;視聽媒介、觸屏操縱影響觸覺,使感知變成三維結構,為傳統通感法再添異彩。
運用 “視覺+嗅覺+聽覺”通感法,傳達不可捉摸的氣味感受,再現個人的氣味王國,這是2006年湯姆·提克威導演電影 《香水》的創意。此片改編自德國帕特里克·聚斯金德的小說 《香水》(1985)。電影講述格雷諾耶(Grenouille)有異常靈敏的嗅覺,一生以嗅覺尋找自我,“I smell,therefore Iam”。嗅覺大師最終成長為登峰造極的造香大師,也走上了毀他與自毀的道路。
影片再現主人公的出生史、成長史如何與嗅覺密切相關,開幕、片中、片尾聲鏡頭,都反復出現格雷諾耶鼻子的長鏡頭特寫,并且伴隨著旁白的引導,引導觀眾注意各種嗅覺經驗。如,幼年的他躺在池塘邊休息,旁白:“格雷諾耶終于學會了說話,但他很快發現,他積累的詞匯根本不能描述熟悉的豐富的氣味。”鏡頭隨其嗅覺感受,從樹木轉到池塘,到塘中的石頭和青蛙卵,不斷在物體與他的鼻子間切換,旁白音默念:“木頭,溫暖的木頭……草,濕潤的草……石頭,溫暖的石頭……水,冰冷的水……”
格雷諾耶苦學煉香大法,為了制成世上最完美的頂級香水,為此,不惜謀殺13名美麗少女,以收集她們身上的神秘體香、芬芳體味。在行刑臺上,他揮舞那沾滿世界一絕香水的手帕,一條光斑由近向遠擴散開來,看客們對著光斑的拼命呼吸,心滿意足。味覺轉化為視覺,通感帶上了強烈的明喻色彩。
通感有重要的意義。若運用于詩歌,有助于表現詩人對現實美的豐富而獨特的感受,創造出新穎別致的審美意象,釀出詩的特殊韻味。在藝術層面,能突破語言的局限,豐富表情達意的審美情趣,增強表情達意的藝術效果。在美學層面,可以增加審美的情趣,增強描述的形象性,創造出奇妙的意境,給人以深刻的啟示和美的享受。
此外,經典作品借助通感創意,重新設計,煥發新顏,更容易被人接受。如梵高路,將梵高名畫《星空》,用熒光材料繪制于街面,或自行車道,入夜則閃閃發光,人在路上走著,仰望頭頂深邃的星空,天上地下交相輝映,給人強烈的視覺沖擊,進而感悟畫作深刻的抽象意覺,感悟荷蘭的歷史、文化、驕傲和身份認同。
游戲的通感創意
在新世紀初的信息化時代,手機成為人們形影不離的數碼產品。如何將豐富的感官體驗融合到數碼產品中,是新時代的新課題。不少手機電子游戲都化用通感理論,進行創界創意實踐。
解密手游 《紀念碑谷》(monument valley)呈 現 “不 可 能世界”思維。畫面游戲靈感來自埃舍 爾 (M.C.Escher)。 如 《紀 念 碑谷》“靜謐庭院”重現埃舍爾畫作《瀑布》(Waterfall—1961),古堡瀑循環流動,從高處流下,沖向水車,沿著石路,循環到高空,又沖下水車,隱喻循環、無窮與自我迷失。無論建筑、人物,還是風景、器物,游戲畫面都帶著神秘的抽象感和荒謬感。孤獨主角探尋于一件件藝術品之間,玩家在游戲中就像身臨“不可能世界”。
“矛盾空間”,是不可能畫作魅力所在,屬于“認知視錯覺”之一,也被稱為 “不可能的結構”。“矛盾空間”的經典圖形有很多,如 “不可能的立方體”“潘洛斯階梯”“潘洛斯三角”等。這些有趣的圖形都是視覺游戲。互動藝術、后現代小說、先鋒實驗,都特別關注不可能世界的想象,成為新的藝術風潮。“不可能世界”給人奇妙的視覺感,以其抽象感和荒謬感吸引著玩家。不同于埃舍爾的二維畫作,游戲畫作變成三維畫作,變成真切可感的立體物。玩家通過操作,使其呈現出不同的形狀,探索錯覺圖形的各種可能,而不需看著靜止的平面竭盡想象,給玩家不自覺地想要一直探索的沖動。
游戲穿越于不可能世界,通感創意使時間和空間的融合和延展別具匠心。時間輪回且凝止。“瀑布”流水在固定路線中循環運動,流水不多不少,更不偏離軌道,維持同一樣子永恒地流淌,仿佛時間的不斷輪回。紀念碑谷里面,沒有時間觀念,看不到時鐘,沒有日出日落也沒有晝夜的變化,一切仿佛凝固住了,表達出一種時間的靜止。
想象一下,如果我們以通感法感悟、再現中國,會有哪些創意?2012年,中央電視臺推出美食紀錄片第一季,《舌尖上的中國》熱播,此后又有第二季、第三季。該片用具體人物故事串聯,展現中國各地的美食盛宴,拍攝精美,仿佛色香味俱全。如果,再加入“舌尖中國與舌尖外國”的比較展演,或許會更容易走向世界。
由此,我們可以再設計。如今,“視覺中國”拍攝題材已經幾近爆滿,那么,是否可以繼續拍攝“聽覺中國”、“觸覺中國”,甚至“通感中國”?或者舉辦 “嗅覺中國”展覽?或者創建“通感中國”博物館之類的創意展覽?其實,這些都是大有可為的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