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刀尼嘎個頭高大，皮膚黝黑，沉默不語。每次我抵達(dá)芒公村落時，這個像山一樣沉默的男子都會安靜出現(xiàn)，再悄然離開。他的臉、眼光、舉止和背影平淡而安靜，似乎經(jīng)過的四十余年僅是四十余個春秋的輪回。直到在他的家中，他將二十多年前獵到的整張黑熊的皮展現(xiàn)在我眼前，我才觸摸到他潛伏于生命中的激流。

二

那是2010年初夏，持續(xù)了一個冬春的旱情再度翻過整冬向著初夏蔓延。幾乎整個春季，村支書王林都站在村委會院場邊，向著天空下的山外眺望。“再遲的雨水也不會遲過四月二十，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五月中旬。”縣里、鄉(xiāng)里派來了打井隊(duì)、抗旱隊(duì)，但均是徒勞。喀斯特地貌的芒公，蓄不住水，春種秋收全部依賴上天賜予的雨水。土地吸附不到充足的雨水，就無法耕種。被旱情撂荒的青年，將鄰家的狗拖到一棵樹樁上吊起開膛破肚，然后圍著一大個狗肉湯鍋沒完沒了地吃喝、歌唱，深夜還時不時發(fā)出狗一樣的狂吠。

這在兩年前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狗是人類最親密的伙伴。佤族創(chuàng)世紀(jì)神話《司崗里》中，狗曾不畏艱險(xiǎn)，從龍?zhí)稙槿祟惾』亓斯确N，讓人類告別了靠山茅野果度日的野蠻時代，開啟了春種秋收農(nóng)耕生活的紀(jì)元。在獵人頭血祭盛行的時代，狗不僅讓許多部落族人逃脫了被獵頭的命運(yùn)，還替代人牲走上了祭臺。在漫長的狩獵時代，狗與家族男人一起，奔赴獵場，不斷為族人帶回豐厚的獵物，讓村落族人免于肉食的饑荒和饑餓的威脅。雖然全面禁獵已經(jīng)十余年，但狗仍是男人春種秋收、串山砍柴時不離不棄的伙伴，在家庭里，仍享受著每天吃第一口飯的尊寵。沒有狗的狂吠，村落就會陷入不安的寂靜，生魂就會悄無聲息潛入村落，擾亂族人的生活。

但是，在外面世界的蠱惑下，村落后生不僅將祖?zhèn)鞯暮诎l(fā)染成黃色甚至是紅色，還公然違背先祖千年以來對狗的崇拜和感恩，破除了村落千年禁食狗肉的習(xí)俗，將狗五花大綁、開膛破肚。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是到了為村落做賧叫魂的時候了。”說這話的同時，賀帕大寨的祭司將雞頭骨卦展示在村落頭人和族長們的眼前。

三

賀帕大寨距離村委會駐地不到兩公里，是芒公村委會轄區(qū)最大的自然村落，也是旱情最嚴(yán)重的地方。只有讓紅毛公雞和黑毛伢豬的血滲入神林的土地，讓山神和木依吉神聞到牲畜血腥的氣息，看到族人驅(qū)邪除惡的誠意，村落才能再次獲木梅依吉神的庇護(hù)。

我便是在這樣的語境中，在村支書王林的帶領(lǐng)下徒步進(jìn)入賀帕大寨的。

空氣十分干燥，村民以高漲的熱情種下的千畝核桃樹苗正荒蕪在山野，將裸露的土地襯托得更加燥熱慘白。但賀帕大寨的森林仍演繹著與世隔絕的繁榮和茂密。古樹成林成片，枯樹橫臥在敗葉中繁盛成寄生植物和動物的王國；松鼠吱吱嘰嘰跳躍在枝葉間，鳥類的叫聲、知了的叫聲不絕于耳。王林說，過去，這一帶是麂子、馬鹿、野豬、黑熊、花豹、老虎出沒的地方，也是村落族人的獵場。禁獵前，每逢深冬季節(jié)，特別是春節(jié)年后的初春時節(jié)，村落所有的糧食都?xì)w了倉，村落的男人們就會吹響牛角號，背上氣槍、火藥槍、弩箭、長刀和煮飯用的鍋，用竹筒裝上米和鹽，帶著成群的獵狗，結(jié)隊(duì)上山圍獵。

包括王林這一輩男人在內(nèi)，狩獵不僅是部族男人一生中最雄偉的事業(yè)，也是對村落和家庭必須履行的義務(wù)。沒有雄壯的獵隊(duì)和源源不斷的獵物，村落的聲威就會掃地，安保就會陷入危機(jī)；沒有雄壯的獵隊(duì)和源源不斷的獵物，就不能用野豬、黑熊、花豹、老虎的頭去祭祀谷魂，整個村落的春種秋收都會陷入隱秘的惶恐；沒有雄壯的獵隊(duì)和源源不斷的獵物，族人就要忍受在漫長的春種和秋收前沒有鮮美肉食的煎熬，村落就會丟失許多的歡樂和幸福；沒有雄壯的獵隊(duì)和源源不斷的獵物，男人的精神就會得病，心就會荒蕪，惡鬼就會橫行。

因此，每次獵隊(duì)出征，都是一次村落的集體狂歡。男人們喝著烈性的白酒，模仿著馬鹿、山雞、黑熊的舞步，唱著雄壯的狩獵歌；女人們敲打著木具竹具，跺著熱烈的舞步，將嗓音盡量拉得又高又遠(yuǎn)，好讓出征的獵隊(duì)在幽深的山谷聽見他們祈禱和祝福。場面如遠(yuǎn)古時代外出征戰(zhàn)一樣壯觀。

王林說，他第一次隨獵隊(duì)出征時還不到十五歲，并就著山形，向我講述村落族人沿襲千年的狩獵技巧。進(jìn)入獵場，狩獵的隊(duì)伍就會就著一個山谷地帶，兵分三路進(jìn)行包抄，留下一個獵物的出口：沒有槍的男孩牽著狗，跟著截后圍堵的獵隊(duì)，跟著狂吠的狗群，一邊擊打著樹木，一邊奮力吼叫，從后面形成一種包抄圍堵的陣勢；其余兩只獵隊(duì)則在狗的狂吠中、眾人的吶喊聲中，舉槍潛伏在左右，待受到驚嚇的獵物向著缺口奪路狂奔的時候開槍。

誰第一槍命中，獵物就歸入誰的名下。但第一槍命中者，除了享有頭、皮和一只前腿肉的特權(quán)外，其余的均要遵照“參與者和見者有份”的法則，平均分配。獵物的內(nèi)臟則與獵隊(duì)成員帶來的米一起，煮成爛飯，犒勞所有狩獵者。吃飽喝足，便帶著各自的獵物，踏著山歌，吹著號角，凱旋。

隨著獵隊(duì)歸期的臨近，凱旋的熱望就開始在村落間悄然彌漫。老人和婦人們從男人托來的夢境判斷誰會是這次的王者？獵到的是麂子、馬鹿、野豬，還是黑熊。

當(dāng)山野中僅僅傳來一聲槍響，留守村落的人們就知道，打到的是麂子一類的小獵物，便會在家安靜等候各自的男人歸來。當(dāng)牛角的號聲伴著男人們的“嘿哈”聲和連接不斷的槍聲，便知道收獲了馬鹿、野豬、黑熊、豹子一類的獵物。一些婦人甚至從槍聲和男人的“嘿哈”聲便知道，今天是誰家的男人載譽(yù)而歸。

老人、女人和孩子涌向寨門，用歌聲應(yīng)和著獵隊(duì)的歸來。如果獵獲的是黑熊、豹子和老虎，銅铓還會被敲響。似乎就在一瞬間，歌聲、铓聲、木鼓聲開始在村落中此起彼伏，人和狗，甚至豬和雞也繁忙了起來。各家的婦人用竹筒盛滿米，有蔬菜的人家還會抱上一把菜蔬和盛滿著米的竹筒一起，向著打獲獵物的人家涌去。那一天，獵物的頭、腳會和米一起被煮成熱騰騰的爛飯；那一天，獲得獵王美譽(yù)的人家會歡歌達(dá)旦。如果獵到的是黑熊或是豹子和老虎，這樣的慶祝將持續(xù)三天三夜，許多年輕人的愛情便會在這樣循環(huán)往復(fù)的歡樂中落地生根、開花結(jié)果。

“那是村落最豐潤、最歡樂的時節(jié)。家家戶戶的火塘頭上、房梁上，掛滿了野味。”王林說這話時，滿臉的榮光。“打到熊和豹子、老虎是獵人們一生的夢想。”

因此，當(dāng)我抵達(dá)賀帕大寨，坐在村民小組長刀尼嘎家里，看見刀尼嘎從火塘邊母親臥榻的床單下抽出一整張黑熊皮的時候，這個沉默、安靜、平淡的男人，在我眼中立即變得不再平凡。

四

刀尼嘎獵獲這頭黑熊的時候，是1988年的春天。那年，他剛滿二十歲，女兒剛剛出生，火紅的攀枝花，白色的紫荊花、梨花，粉色的桃花、櫻桃花，以及各種叫不出名的野花正開滿一個個山坡。因?yàn)闆]有通路、通電，也沒有電視、音響、手機(jī)和摩托，賀帕大寨61戶人家、300多口人仍舊和周邊的村落一樣，承襲著祖輩千年的生活樣式。

雖然每個村落的獵場看似寬闊無邊，但要獵到黑熊仍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對于像刀尼嘎這樣只有二十歲的年輕獵手來講，更是如此。時至今日，刀尼嘎仍舊將這次獵獲視為上天和神靈對他的恩賜。雖然歷經(jīng)二十余年的歲月滄桑，黑熊皮仍舊皮質(zhì)完好，毛質(zhì)堅(jiān)硬，余威尚存。昏暗的燈光下，火塘邊的刀尼嘎借助著橘紅色火苗的光亮，將整張臉投射在黑熊皮上，粗大的手掌不斷從上到下、從左到右梳理著的毛皮，毛皮的光澤連帶那段榮光的歲月一起映照在他的臉上，將他黝黯沉默的面容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照亮——

那天，死去黑熊的毛色鮮亮，眼睛則微閉著，像一頭睡去的王。刀尼嘎環(huán)抱著黑熊的頭走在獵隊(duì)的最前面，感受著黑熊雄壯的精魂正隨著黑熊溫?zé)岬难饔勘槿怼Ｋ哪_步突然間變得如此的輕盈，如同長了一對鳥的翅膀，胸膛如有百十只野兔在狂奔跳躍，喉嚨間有千百首情歌在激蕩。他的身后，黑熊沉重的身軀正端坐在用樹枝、竹子、藤條制作的滑竿上，被獵手們抬著、簇?fù)碇瑯屄暋⑴＝锹暟殡S著男人們的“嘿哈”聲正不斷在密林中回蕩。刀尼嘎知道，這一年，賀帕的山神將會因他而獲得黑熊頭的最高獻(xiàn)祭，村落將會因他而注入黑熊的英魂，村落的豬雞牛群從此將會排成隊(duì)、結(jié)成群，谷穗、苞谷、蕎麥將會長得像牛尾巴一樣粗壯，男人將會變得更加兇猛雄壯，女人的身體將會像山花一樣四季綻放……

此時，寨門已經(jīng)完全敞開，銅铓已經(jīng)全部敲響，動地震天的土炮聲正在整個山谷回蕩。女人呼喚黑熊英魂回家的聲音，正不斷越過寨門抵達(dá)黑熊的耳際，祭司已經(jīng)為這只沉睡的王靈設(shè)好了祭臺。當(dāng)黑熊的頭顱安睡于祭臺時，淚流滿面的阿媽便撲向了祭臺，一邊用梳子梳理著黑熊的皮毛，一邊以最動聽的嗓音吟誦著黑熊的豐功偉德，直到黑熊的英魂在村落上空與阿媽的歌聲起舞盤旋，安睡在阿媽的懷中。

這一天，村落剽倒了一頭黃牛、三頭黑毛豬，神林栽下了新的祭祀木樁，祭司戴上了黑色的包頭，啟動了最古老的儀式，迎接這位王者的英魂回家。

雖然過去二十多年，但每個細(xì)節(jié)、每道儀式、每個場景仍鮮活在刀尼嘎的記憶中，如同剛剛發(fā)生一樣。“好的獵人和好的獵狗一樣，不會傷及獵物的皮毛，漂亮完整的皮毛是對獵人最高的獎賞。”說這話時，火光中的刀尼嘎目光迷離、嘴唇微微上揚(yáng)，整個面部沉浸在榮光的回憶中。

狩獵為刀尼嘎贏得了榮譽(yù)，讓他的沉默、安靜變得像金子一樣珍貴。刀尼嘎說，其實(shí)，從他十五歲第一次抬槍參加圍獵的那天起，就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臨。那一天，他就獵獲了一頭麂子，祭司從雞頭骨卦上一眼便看穿了他狩獵的前程。只是沒有想到，僅僅才過去五年，他就成功獵獲了一頭黑熊，成就了他在同代人中獵王的美名。之后的刀尼嘎，又成功獵到了五頭麂子、一只馬鹿和三頭野豬，但再也沒有與黑熊相遇過。他說，這也是神靈賜予他一生的全部獵物。

刀尼嘎的講述是如此地平靜，看不出任何自喜和遺憾。因?yàn)椋谒磥恚切┳哌M(jìn)射程并被命中的獵物，都是山神賜給族人的禮物。能否射中、能夠獵獲多少、由誰命中，都是山神的意志，與槍法和能力無關(guān)。但所有的族人都知道，神靈只會將獵物和獵王的榮譽(yù)賜給那些心地善良的獵人，所有非理性的屠殺甚至是意念都會引發(fā)人禍和天災(zāi)。邪念是萬惡之源，沒有一雙干凈明亮的眼睛是看不到神賜予的獵物的。這或許便是當(dāng)政府的全面禁獵令下達(dá)后，族人能夠放下獵槍的原因之一。

五

芒公及其所轄的六個自然村從宣傳禁獵到全面禁獵，共歷時三年。宣傳禁獵時期，只將禁獵的范圍劃定在馬鹿、黑熊、豹子、老虎一類的珍稀動物。1995年全面禁獵后，包括獵殺松鼠、山雞、小鳥這樣的小動物都是違法。這意味著，山林不再屬于他們，村落延續(xù)千年的狩獵時代必須戛然而止。

森林和天空、大地一樣是上天賜予的，獵物和空氣、水一樣是神靈賜予的。森林的存在，就是為了養(yǎng)育飛禽和走獸，飛禽走獸是神靈賜予人類最好的禮物。在村民眼中，禁止狩獵如同禁止呼吸一樣荒謬。沒有了獵人，飛禽和走獸就會越來越多，最終擠占了人類生存的空間。這將是多么可怕的后果。

當(dāng)時，正值張斌當(dāng)選芒公村委會第一屆黨支部書記。正當(dāng)村民期待著這個出自賀帕大寨的支書，能夠在全面禁獵令下達(dá)后，為村落族人保留一點(diǎn)狩獵的空間，收槍行動便暴風(fēng)驟雨般展開。

張斌是遠(yuǎn)近聞名的獵王，但狩獵的名氣有多大，脾氣就有多暴烈。當(dāng)張斌在村民會議上，噴著酒氣，瞪著血紅的雙眼，逐一點(diǎn)出各戶藏匿的槍支時，族人們知道，所有的抗?fàn)幎际菬o效的。村民們上繳了獵槍，但對于擁有兩支卻只上繳了一支的人家，張斌則采取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策略。

盡管森林還在，獵場還在，男人還在，村落還在，但狩獵時代已宣告終結(jié)，那些激蕩族人的狩獵故事因時代的突變蒙上了灰塵。雖然偷獵行為仍時有發(fā)生，但“偷”字已讓狩獵行為蒙上了恥辱，讓一代代傳承的狩獵技藝無法再光明正大地傳揚(yáng)。

沒有了獵槍，沒有了獵人，但神靈并沒有遵從村民之前的預(yù)言，讓飛禽和走獸變得越來越多。相反的是，森林變得一片沉寂，麂子、馬鹿成群，野豬、黑熊、花豹出沒的景象已一去不復(fù)返。女人不生育就不會產(chǎn)奶，沒有了獵人神靈便收回了獵物，這在族人眼里是一種合理公平的結(jié)局。唯一讓村民無法理解的是，獵人全都放下了獵槍，黑熊卻變得自私而殘暴，將三個進(jìn)山采藥的婦人幾乎撕得粉碎，神靈與獵人之間達(dá)成的默契已不復(fù)存。

現(xiàn)在的森林，曾經(jīng)的獵場，已大部分劃歸了國家級南滾河自然保護(hù)區(qū)。除了每年能夠從保護(hù)區(qū)管理局拿到一筆為數(shù)不多的林地補(bǔ)償外，族人們喪失了對森林的所有權(quán)利。所幸的是，和所有的佤族村落一樣，賀帕的族人們?nèi)怨淌刂鵀樯缴耦A(yù)留一片神林的傳統(tǒng)。每年，族人們還能夠從冗長、煩瑣的山神祭祀中，跟隨祭司、寨主和族長們的腳步，重返先祖留下的記憶。

六

每逢開年、接新米和村落叫魂做賧的時候，支書王林向我講述的狩獵時代的情景便會在各個村落密集上演。

無論有多少故事隨風(fēng)而逝，無論有多少傳統(tǒng)正在失落，神林仍是村落族人為自己保留的心靈圣地，神林、山神、先祖、魂靈仍是族人共同的信仰。時到今日，村落四周仍舊存留著古樹參天、獨(dú)木成林的獨(dú)特景觀，成片成片的千年古樹得以以神靈的名譽(yù)保存下來，使開年迎新、接新米、做賧叫寨魂等公祭活動得以圍繞山神祭祀這一主題展開。

每年開年，當(dāng)獵魚隊(duì)抬著山神的第一批祭品——鮮活的小魚抵達(dá)寨門時，男人們就會伴隨著銅铓高亢密集的節(jié)奏，村落的土炮聲，從胸腔發(fā)出短促有力渾厚的“嘔，嘔，嘔！”聲；在土炮揚(yáng)起的藍(lán)色輕煙中，女人們迎接魂靈回家的深切呼喚就會在村落上空飄蕩，木依吉神主宰的世界在祭司跌宕起伏的祈禱中，在銅铓和蘆笙器樂的交集和纏繞中，回歸族人的生活。——這是許多獵人為我描述的狩獵歸來圖。只是，那時歸來的獵隊(duì)更加龐大，吼聲更加雄壯，他們敬獻(xiàn)給山神的，或許是一個人頭，或許是一枚黑熊、野豬、老虎一類兇猛動物的頭顱，外加族人渴盼已久的黑熊、野豬、馬鹿、麂子一類的美食和通宵達(dá)旦的勁舞狂歌。

所有的榮光已不復(fù)存在。曾經(jīng)的獵手們，只能夠用蓄養(yǎng)的家禽——一只或三只紅毛公雞和一頭或三頭黑毛豬作為敬獻(xiàn)山神的祭品。榮光不在，但沉寂的記憶卻因?yàn)樯窳帧⑸缴窈陀米骷榔返幕钬i而一次又一次地激活：

神林祭祀房前，曾經(jīng)的獵手們手握閃亮鋒利的尖刀，以神靈的名譽(yù)刺向黑毛豬的左肋。伴著暗紅色的血流和血泡，獵手們割下黑毛豬肋部、眼皮、嘴部、生殖器、尾巴、四蹄、指尖等各部位的皮肉，堆放在翠綠的芭蕉葉上，用雙手捧著敬獻(xiàn)給神靈。豬仍喘息著在獵手們的手中掙扎，如同當(dāng)年神靈賜予獵手們的獵物一樣。獵手們鋒利的刀刃從豬的肚皮垂直劃下，如同拉開一道緊鎖的拉鏈。僅在一瞬間，獵物腸肚、肝臟、心肺便躍入眼簾。在獵物的喘息聲中，獵人們用沾滿血痕的雙手將五臟六腑成功剝離。

那些日漸遠(yuǎn)去的時光，再一次伴著黑毛豬沉重的喘息回歸族人的世界。獵人們?nèi)计鹨粋€巨大的火堆，燎去獵物身上的毛，割下犧牲的頭顱敬獻(xiàn)給山神，再以庖丁解牛般嫻熟的技藝，將獵物依次分解，然后用竹篾穿好平分到戶。神林中，彌漫著獵物血腥的氣息和肉香，還有男人們雄性勃發(fā)的氣息，失落已久的獵場，失落已久的叢林生活記憶，在木依吉神的召喚下，以儀式的方式間歇性探訪著它的村落和族人。

震耳欲聾的土炮劃破了天空，村落的夜空變得七彩斑斕。在辭舊迎新通宵達(dá)旦的歌舞中，男人們喝著烈性的白酒，模仿著馬鹿、山雞、黑熊的舞步，唱著雄壯的狩獵歌；女人們敲打著竹筒和木具，跺著熱烈的舞步，將嗓音拉得又高又遠(yuǎn)。王林曾經(jīng)向我描述的“村落最豐潤、最歡樂的時節(jié)”終于以這樣的方式，鮮活地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

只是，那時的舞者均是真正的獵人，他們的內(nèi)心懷著對神靈深切的感恩和敬畏，他們的歌和舞均是為了取悅神靈，祈求至高無上的木依吉神賜予部落族人更多的獵物。今天的舞者，他們的歌和舞均與神靈、與狩獵、與食物無關(guān)，只是體內(nèi)荷爾蒙與母語血緣文化碰撞交集裂變引爆的原始巨能。寨門已經(jīng)完全敞開，公路已經(jīng)通達(dá)遠(yuǎn)方，他們更加關(guān)心的是，通向外面世界的那個更加美好的前程。

......

刊于《民族文學(xué)》2018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