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心中住著一枝梅花
繆印堂自畫像
編者按:2017年7月31日,著名漫畫家繆印堂先生在北京逝世,享年82歲,本文作者為繆印堂先生的兒子繆惟。
父親走了,走得如此匆忙,讓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當我把父親離世的消息,告訴守候在搶救室外的母親時,母親憔悴的臉上呈現出難以言表的神情,她死死地掐著我的手,惶恐地說我在騙她,那一刻我真希望自己是個騙子,但無情的現實如此殘酷,我只有緊緊抱住顫抖的母親……
遍體鱗傷卻總是神采奕奕
父親繆印堂1935年1月生于南京,這恰是金陵梅花綻放的時節。
墻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
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宋人王安石的這首詩,把梅花清雅的意境和傲骨的精神傳遞得淋漓盡致。也許因為父親生來就與梅花有緣,想必在他的心里,也定住著一枝梅,即使人生多么坎坷,承受了多少磨難,他都能坦然地面對,這超然和堅韌,恰似那寒冬里似雪的梅花。
父親一生所經歷的磨難,是常人難以想象的。幼年時一場嚴重的下頜炎癥,幾乎讓他喪命,最終,命雖保住了,但失去了下頜骨,從此一位翩翩少年成了個面部有殘疾的人,遭受歧視與自卑的陰影,就此埋在了他幼小的心靈里。可父親是強韌的,他坦然地接納了這一切。每次翻看父親兒時的照片,我都會被他的樂觀和堅強所感動,照片中那位缺了下巴的瘦弱少年,總是那樣神采奕奕,眼神里透著清澈的歡愉。
父親樂觀豁達的性格,是成就他人生的基石。他的童年幾乎都是在與病痛做抗爭,一次次的手術,讓他遍體鱗傷。每次醫生為父親檢查身體時,望著他遍布周身的,因多次手術留下的疤痕,這些見多識廣的醫生,都不禁會發出感嘆。父親就是憑借著堅強的意志和強烈的求生欲,一次次地逃離了死亡線。
因迷上小兒書走上漫畫之路
反復的病痛,中斷了他的學業,父親基本是靠自學來完成小學課程的。
每每聊起他的童年生活,父親總是會興致勃勃地說起兩件事兒,一是逛南京新街口的舊書店,二是在家門口的小人兒書攤上流連忘返。特別是那些讓人著迷的小人兒書,帶給他童年莫大的歡樂,也是他走上漫畫之路的啟蒙者。
1951年,16歲的父親發表了處女作《昨天、今天、明天》。據父親回憶,在那個年代,抗美援朝是民心所向,志愿軍戰士更是最可愛的人。父親憑著少年的激情,創作了這幅歌頌志愿軍抗美援朝的漫畫作品。就是這樣一幅小小的漫畫讓他走上了漫畫之路。父親把這幅畫稱為自己人生的轉折點。
處女作的發表,給了父親莫大的信心,于是漫畫創作就成了他最重要的課外活動。發表的作品多了,父親也漸漸地小有了名氣。
高中畢業后,走在人生岔路口的父親卻犯了難,是上美術院校深造,還是到專業的漫畫期刊從事漫畫創作,這讓父親舉棋不定。考慮到當時的藝術院校沒有漫畫專業,他決定北上京城,加入了他夢寐以求的《漫畫》雜志社,開始專業漫畫創作之路。
米谷先生親手幫父親改畫
父親是個重情且感恩的人,凡是幫助、關心過他的人,父親會銘記終生,這樣的事例不勝枚舉。
其中有一件事兒,由于父親總掛在嘴邊,所以讓家人印象至深。據家父回憶,當時《漫畫》雜志社的主編是大名鼎鼎的米谷先生,雜志社內更是人才濟濟,群星薈萃。
1956年,高中畢業的父親興致勃勃地踏進了《漫畫》雜志社的大門,本來是抱著是向前輩學習,從基礎工作做起的思想準備而來,誰曾想,米谷先生交給父親的第一項工作就是盡快創作一幅歌頌中蘇友好的漫畫,并打算放在封面上使用。這對一個新人來講,壓力實在是大了點兒。
父親憑借著超人的漫畫天分,很快構思了一幅名為《降龍》的漫畫,其畫意是表現蜜月期的中蘇兩國,合力治理黑龍江水患的事跡。米谷先生看后非常滿意,并親自進行了修改,其點睛之處,讓父親嘖嘖稱奇,佩服不已。
父親這樣報答前輩栽培
隨后米谷先生又把張光宇大師引薦給父親,叮囑父親向大師討教裝飾技巧和色彩設置等技法。
《降龍》發表后,獲得了巨大的反響,讓父親實現了從業余畫家向職業漫畫家的轉變。即使今天來看這幅作品,也會折服于其巧妙的構思和純熟的繪制技巧,而令人驚奇的是,這種升華不是循序漸進的,而是華麗的轉身。
每當父親提起此事,都會深情地感激米谷先生和張光宇大師。用他的話來講:“沒有米谷先生的信任、鼓勵,和手把手的輔導,沒有張光宇大師的指點,就不可能有這幅作品,因此這幅作品有一多半的功勞是屬于他們兩位的。”這話父親反復講了無數次,讓家人幾乎都能背了。
父親晚年在培養青年漫畫作者方面投入了巨大的熱忱和心血,這種熱忱有時讓家人都難以理解。直至今天,我才懂得了父親的心思,他這樣做也是在報恩,他是希望秉承前輩的美德,讓中國的漫畫事業后繼有人,以此來報答前輩對他的栽培。
他是“中國科普漫畫第一人”
父親還有一個稱號,就是“中國科普漫畫第一人”。記得這是某家知名媒體采訪父親后,作為標題封給老人的。沒想到從此后,這個稱號就成了父親的代名詞。父親對于科學的喜愛源于少年時期,當時南京開明書店出版的《中學生》和《開明少年》兩本雜志為他開啟了熱愛科學的大門。后來偶然在一本《少年無線電入門》書中,他發現漫畫可以作為插圖,以讓科學知識更加生動。這一發現,為他開啟了一扇科普漫畫的窗。
1981年,當高士其先生倡議成立中國科普研究所后,父親便投身于他的旗幟下,致力于科普漫畫的創作實踐。父親退休后仍在刻苦地研究如何把科普和漫畫更好地結合,這種敬業精神讓人敬仰。
他曾說:“通過這些年的藝術實踐,也讓我深感科學的發展需要傳播,科學的傳播需要藝術的翅膀,特別是當科普的對象是青少年時,要接近他們,就應該讓科學注意自己的面貌,只有更親切、可愛、可信,才能成為他們的益友。”
父親曾經說過:“假如有來世的話,我會再選擇漫畫這條人生之路。”這句肺腑之言道出了他對漫畫事業的真摯感情。
臨終前依然在揮筆作畫
漫畫成就了父親,而父親則把一生都獻給了他熱愛的漫畫。在他離世前的頭一天,還斷斷續續,吃力的和我探討科普漫畫的未來,還在惦記著正在為所里主編的科普繪畫選。直至臨終前,他還揮動著手臂,做著畫畫的姿勢。當時,我緊緊地握著父親的手,安慰他要養好身體。誰曾想到幾分鐘后,父親就永遠地離開了,離開了他無比眷戀的生養他的這片熱土;相伴他一生,無微不至地照料他的妻子;孝順他的子女;還有他的同仁、弟子;以及追求一生的漫畫事業。
站在父親的書房里,我默默地整理著他的遺物,看著那些碼放得整整齊齊的畫稿、書稿和密密麻麻寫滿內容的記事本,我才理解為何父親每天都要伏案工作8個多小時,他這是在跟時間賽跑啊!
坐在父親書桌后的轉椅里,撫摸著斑駁的皮扶手,我仿佛還能感覺到他的體溫,父親的音容笑貌還在眼前,他臨終前揮動手臂作畫的情景又一次浮上了我的腦海……
“爸爸,您不能就這么走了,您看看還有多少事兒,您沒來得及做呢!您的創作、您的畫展、您未編完的書、還有等待您的講座……”
2017年7月31日20點47分,親愛的父親走了,他是在夏花絢爛的時節走的。從此天堂里又多了一位善良、寬厚的會畫漫畫的老人。而父親留給這個世界的,則是一座蘊藏著無盡幽默寶藏的大山,后人難以逾越。
繆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