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張弛 攝

古籍碑帖，筆墨紙硯，清晨陽光下的蘭花，構成了一間畫室的靜謐。

攪動這靜謐的，是韓敏手中的筆。毛筆與宣紙，生發(fā)出極細微的沙沙聲，回響在千年的時光里、無數(shù)文人墨客的書齋里，此刻，也正輕輕振動著這一間畫室的孟夏氣息。

被視為當今海派繪畫代表人物之一的韓敏，其畫，從徐渭、鄭板橋、吳昌碩、齊白石，卻有自己的面貌；其字，更由“板橋體”而來，開創(chuàng)了自成一體的“臥須眉”書風。

這樣的藝術成就，正是“功成名就”的生動詮釋。但當人們以藝術大師相稱時，韓敏“頑皮”一笑：“哪是什么大師？我馬上是‘90后’了，我還是個學生，一個隨時思考怎么用線條和筆墨去表現(xiàn)自己所處時代的學生。”

“一定要站在舞臺中間唱”

1929年，韓敏在浙江杭州出生，后全家遷居上海，住在泰安路附近。

父親韓小梅，為一家公司的廣告部創(chuàng)作連環(huán)畫，以每月10塊大洋的微薄收入，撫育包括韓敏在內的10個孩子。

父親以國學啟蒙子女，也教他們書法、繪畫。戰(zhàn)亂頻仍，家境窘迫，韓敏未能上一天學，卻因父親管教甚嚴而未蹉跎歲月。

韓敏七八歲時，生活撂了道選擇題給他：父親為大哥覓得一個在北京拜師學戲的機會，問老二韓敏，要不要同去；如去，則必須答應做到將來一定要站在舞臺中間唱。

似懂非懂，韓敏仰著頭問父親：“您意思是說要唱成角兒嗎？”

“對！就是要唱成角兒！”

一番思量，韓敏終是選擇了自己更愛的繪畫。

父親同意他的選擇，但告訴他：和唱戲一樣，將來畫畫也一定要“站在舞臺中間唱”。

80多年過去了，那一幕，抹不去。

解放周末：80多年后回頭細品父親的這一句“一定要站在舞臺中間唱”，可謂意味深長。對此，您一定是更有體會吧？

韓敏：當時我就明白了父親的意思：選擇畫畫也好，選擇唱戲也好，不管我選擇什么，他都希望和要求我把事情做到最好。

明白是明白了，但要真正理解并始終能照著這個要求去做，還是有個過程的，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對這句話的理解是一點一點加深的。父親49歲就過世了，但他的這句話，影響了我一輩子。可以說，我這輩子就是以父親的這句話要求自己的。

解放周末：您覺得，自己今天在書畫領域所取得的成就，是否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父親的期望？

韓敏：我不覺得自己的字、自己的畫有多好，有多了不起，有些人很喜歡，也有些人不喜歡，但我感到欣慰的是，即使是不喜歡我作品的人，也都認可我是一個非常認真的人。

求學、求藝是沒有訣竅、沒有捷徑的。每個人的天分不一樣，一個人天分再高，也總還是有限的，但“認真”兩個字是沒底的。只要你認真，總可以在原有基礎上表現(xiàn)得好一點、更好一點。

解放周末：父親雖然去世早，但留給了您一份最珍貴的遺產——認真。

韓敏：小時候，父親對我們要求很嚴，教我們唐詩宋詞，只要我們搞錯一個平仄，他伸手就是一個“毛栗子”。他常說，讀書不是為了做官，畫畫不是為了賺錢，把畫畫好了，是打開了自己的世界。

父親得的是氣喘病，去世前的一段日子，他已經(jīng)躺在床上起不來了，還要我在床邊放張桌子，指點著我畫。我就是這樣，在病榻邊接過了父親畫連環(huán)畫的任務，也接過了養(yǎng)家的擔子。當時，大哥、三弟都在外地，我下面7個弟弟妹妹都要靠我養(yǎng)。我就努力畫畫，白天在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畫，晚上回家接著畫，畫好了投給報社。我必須畫好，畫得不好的話，報社憑什么采用我的作品？憑什么給我稿費？

解放周末：還是那句老話，天上不會掉餡餅，想要有所成就，必須付出努力。

韓敏：你要是對自己放一放，日子也就混過去了，一輩子也就混過去了。

我快90歲了，按理說是可以對自己放松點了，但我就是不喜歡馬虎、不喜歡對付，我總覺得自己的畫里面還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人家說，你這么大年紀了，怎么還把自己弄得這么辛苦。這個話不妥當，一個人只要還沒死，就不能放棄自己。我覺得自己應該還有潛力可挖，我還是個學生，沒有“畢業(yè)”。

“拿一元錢年終獎，不后悔”

1952年，韓敏進入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擔任創(chuàng)作員，直至退休。

連環(huán)畫，在新中國成立初期乃至以后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都有著非常特殊的地位。同樣特殊的，還有年畫。

無論是連環(huán)畫，還是年畫，在韓敏工作的三十多年里，一直有著巨大的社會需求，因而，出版社的創(chuàng)作任務很吃緊。

為此，社里定下規(guī)矩：正常情況下，一個創(chuàng)作人員一天畫一幅，這是基本任務；如果一天畫一幅半，多出來的半幅就有獎金拿。

大部分人，總是力爭畫得快、畫得多，至少也要如期完成任務；可整個出版社，偏偏有三個人，硬是和自己過不去，自認為畫得不好的作品，寧愿撕掉，也不肯拿出來。這樣的速度，自然是完不成任務的。

于是，到了發(fā)年終獎的時候，這三人每人只拿到了一元錢獎金。

他們是劉旦宅、王仲清，還有一個，就是韓敏。

如今，那些當年領了不少超額獎金的人，在美術史上幾乎都沒有留下痕跡。倒是這三位“落后分子”，都占了一席之地。

解放周末：在出版社工作的那些年，正是您家庭負擔最重的時期，每次拿一元錢年終獎，心里什么滋味？

韓敏：當時就有人說我傻，但我不后悔，也不改變。我要么不畫，要畫一定要畫好，畫得不好，我怎么拿得出手？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寧可你扣我工資、扣我獎金。

不過，話又說回來，那時候，大家搞創(chuàng)作都是蠻認真的。一天只畫一幅，在今天一些人看來，也是無法想象的。其實，那時一天畫一幅，還是在正常情況下才能做到。所謂正常情況，就是創(chuàng)作前的調查研究等準備工作都做得相當充分。比如，出版社要我創(chuàng)作《焦裕祿》《王進喜》，我就要先到蘭考、黑龍江大慶油田等地實地調研，幾個月同農民、石油工人同吃同住同勞動，這樣有了切身體驗之后，才回來創(chuàng)作。

解放周末：說到創(chuàng)作上的嚴謹，您畫“白毛女”的故事在上海畫壇廣為流傳。據(jù)說您原本對芭蕾舞一無所知，為了創(chuàng)作連環(huán)畫《白毛女》，您專門借來《白毛女》的電影膠片，一幀一幀剪下來洗成照片，仔細觀摩芭蕾舞演員的動作。饒是如此，這部作品還是三易其稿，花費了您大量的心血。

韓敏：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完成畫稿后，拿去給上海芭蕾舞團團長看。他說你畫得不對，我當時就急了，我說怎么不對，我是根據(jù)電影畫的。他說電影本身就拍得不對。這可怎么辦？他叫我別急，他把一個個芭蕾舞動作示范給我看，告訴我這叫什么姿勢，怎樣才算標準，電影里的動作差在哪兒。

我印象最深的一個細節(jié)是，他說我畫的人膝蓋都不對，跳芭蕾舞的人，膝蓋和普通人是不一樣的，是朝外打開的。人物都穿著褲子，他怎么就看出不對呢？我又怎么表現(xiàn)出人物膝蓋是朝外打開的呢？這個可真難倒我了。我想啊想，終于想到了辦法：我把人物穿的褲子畫成有條紋的，通過條紋往外拐來表現(xiàn)膝蓋是朝外開的。

解放周末：這樣嚴謹?shù)膭?chuàng)作態(tài)度，在現(xiàn)在是很難想象的。

韓敏：時代不同，大家的審美發(fā)生了變化，但對藝術創(chuàng)作的要求是不能降低的。

我們那時候，出版社自己有三審制，但即便通過了出版社、宣傳部的審查，最后一道專家關，仍有可能一票否決。像我這個《白毛女》，就一定要芭蕾舞團團長點頭，他不點頭，畫稿是通不過的。

年畫也是。因為要成千上萬份地印，所以，原稿不能有一點點馬虎。當時我創(chuàng)作了一些偉人題材的年畫，技巧上的問題容易解決，最難的是描摹人物的精神風貌，人物肩膀哪怕是高個一毫米、低個一毫米，都會影響人物氣質的表現(xiàn)。這個沒啥巧辦法，只有一次次地試，試到對為止。

解放周末：解放前，有沈曼云、趙宏本、錢笑呆、陳光鎰等四位連環(huán)畫畫家，號稱連環(huán)畫“四大名旦”；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連環(huán)畫黃金時代，又涌現(xiàn)了趙三島、筆如花、顏梅華、徐宏達等“四小名旦”；其他還有我們熟知的畫家如陸儼少、賀友直、戴敦邦、劉旦宅、程十發(fā)等，他們也都和您一樣，有過長期創(chuàng)作連環(huán)畫的經(jīng)歷。您怎么看待自己的這段經(jīng)歷？

韓敏：是經(jīng)歷，更是歷練，是對我畫功的磨練。

畫連環(huán)畫的好處在于，鍛煉畫家捕捉生活、捕捉細節(jié)的能力，還有手底下造型和線條的功夫。你畫100張連環(huán)畫，就有100張構圖，起碼有300個人物造型；同一個人，有各種發(fā)展變化，有各種動作角度，用功去搞，是會有大收獲的。

這種扎扎實實的基本功是繞不過去的。現(xiàn)在的畫家，大多沒有畫過連環(huán)畫，我總覺得缺少些什么。你可以畫山水，但搞造型會有點吃力；你整天畫梅蘭竹菊，但很難體驗各種生活。而連環(huán)畫的題材是很廣泛的，我們經(jīng)常有接受各種教育的機會，能從方方面面得到營養(yǎng)，讓自己成長。

當然，錘煉基本功，也不是只有畫連環(huán)畫這一條路，但不管走哪條路，基本功都是要練的。現(xiàn)在有些人搞這個派、那個派，誠然，藝術是應該百花齊放的，但說心里話，我是不太看得懂的，我總覺得，還是應該把基本功練扎實。

深入進去，每一法都有大學問

退休之后的韓敏，除了看書、寫字、作畫，最大的愛好就是看電視。

追的電視節(jié)目都很時髦。

相親節(jié)目《非誠勿擾》火的時候，他一集不落地看。

看什么？看美女。

以仕女畫最為擅長的他，就愛看24位女嘉賓，看她們的臉型、妝容，研究她們的出身、經(jīng)歷、性格和面相之間的關系。

他說：“以前我還喜歡去劇場看京劇、聽評彈，現(xiàn)在這個年紀了，出門少了，但每天在家里，思想會落后于時代的，看電視能了解今天的社會潮流。我不怕人家笑話我這么個糟老頭還看《非誠勿擾》，如果我畫出來的人物不合時宜，那才真是鬧笑話了。”

好好學習，才能天天向上，才能真正做到“筆墨當隨時代”。韓敏認為，學什么、怎么學，最終都會反映到作品里。

這陣子，韓敏又迷上了東方衛(wèi)視的文化節(jié)目《詩書中華》。

解放周末：《詩書中華》哪里吸引您了？

韓敏：里面的小孩太厲害太可愛了，懂得那么多。不管比賽怎么緊張激烈，他們完全沉浸在傳統(tǒng)文化的意境和氛圍里，非常專注。《詩書中華》最好一直辦下去，最好還能規(guī)劃一下，不同階段有不同的學習重點，能夠步步深入。比如下一步能不能講講格律？現(xiàn)在很多人，包括主持人，讀起詩來平仄都不太講究，這會影響對詩的理解的。

看到大家重新重視傳統(tǒng)文化，我感到很欣慰。我是從傳統(tǒng)文化里走出來的，深受其益，但有段時間，突然說不要這個了，說這個不好，我是想不明白的。5000年的傳統(tǒng)文化，怎么能說不要就不要呢？

傳統(tǒng)文化不僅僅是一門學問，還是一種思想，一種做人的文化。你看那些孩子，一個個上來都很懂規(guī)矩，很有教養(yǎng)。

解放周末：看這個節(jié)目，是不是勾起了您的很多回憶？

韓敏：是的，過去學的，有些忘記了，這回又都記起來了，這就叫溫故而知新。所以，我說自己還是個學生嘛。

但我這個學生是很較真的。我看《詩書中華》也好，看戲曲節(jié)目也好，碰到不認識的字、不懂的地方，我第二天一早到畫室，第一件事情就是查《辭海》、翻資料，直到弄懂為止。

白居易《琵琶行》里有一句：“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灘”。可是，上次看電視時發(fā)現(xiàn)，臺上的人讀成了“冰下難”，老師也沒糾正。“冰下難”是什么意思？怎么跟我小時候學的不一樣？我鬧不明白了，問了很多人，查了很多書，最后確定就應該是“水下灘”。因為“灘”字在中古時期除了水灘、灘涂、灘岸等常見義項外，還指水的奔流，和上文聯(lián)系起來，是解釋得通的，而“冰下難”就解釋不通了。

還有一次，看到戲曲臺里把詩經(jīng) 《伐木》 中的“伐木丁丁（ZhengZheng）”，唱成了“伐木丁丁（DingDing）。第二天，我問幾個朋友，他們也說是DingDing。我不信，查《辭海》，果然，《辭海》說得很明確，凡用在聲音上，都應該讀作ZhengZheng。

解放周末：只有認真、頂真，乃至較真，才能每天學到新知識，每天有長進。

韓敏：我希望大家也都能認真點，一臺節(jié)目，從制作到播出，要過很多道關吧？有編劇、有導演的吧？怎么還會搞錯了呢？我們的文化有過斷層，很多東西大家現(xiàn)在不太懂了，掌握得不太好，就更得小心，不能以訛傳訛。

解放周末：從您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出發(fā)，您覺得傳統(tǒng)文化給了您怎樣的滋養(yǎng)？

韓敏：我覺得一個人能夠不停止進步，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要給自己挑毛病。怎么才能看出自己的問題？那就要從傳統(tǒng)里去找。看歷朝歷代的好作品，在對比中找差距。光是一枝蘭花，就有很多畫法、很多講究，你可以從不同的人身上看出不同的門道。看了以后，還要悟，結合自己的情況去融會貫通。

中國畫的傳統(tǒng)，博大精深。就拿“六法”來說，第一條“氣韻生動”，你可以把它看成獨立的四個字，去研究什么是氣，什么是韻，怎樣做到生，怎樣做到動；你也可以把它看成“氣韻”和“生動”兩個詞，更可以看成一個整體。不同的看法，不同的理解，落實到筆頭，都是不一樣的。

那么多年過去了，中國畫還得講求氣韻生動，不然，畫面就亂了，就不成其為畫了。

這還只是“六法”中的一法，其他還有“骨法用筆”、“應物象形”、“隨類賦彩”、“經(jīng)營位置”、“傳移模寫”。每一法深入進去，都有大學問。

另外，搞書畫的人不是光看書畫作品就夠了，包括詩詞在內，傳統(tǒng)文化的很多方面，都能和書畫發(fā)生關聯(lián)，都能給人帶來啟發(fā)。

解放周末：您是畫古典人物畫的，技法上也很講究規(guī)矩，但您筆下的人物又有著一種活潑潑的生命力，和當下并無隔閡。

韓敏：人們常說“筆墨當隨時代”，這句話是清初石濤說的，他嘴里的時代，距今也300多年了，但為什么我們今天還這么說？因為“筆墨當隨時代”是任何一個時代都需要的。

但怎么“隨”？必須先有傳統(tǒng)的基石，“隨”要有主心骨，不是盲隨。中國畫的傳統(tǒng)是筆墨和線條，在這個大傳統(tǒng)下，每個時代的人都需要思考怎么用線條和筆墨去表現(xiàn)自己所處的時代。

人物小傳

韓敏

1929年生，曾任上海市第九屆政協(xié)委員、上海書畫研究院院長。現(xiàn)為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委員、上海市美術家協(xié)會理事、上海文史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