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峰

剛剛結(jié)束的北京國際電影節(jié)，多部電影一票難求。梅峰編劇并導演的《不成問題的問題》也在這些熱門影片之列。在最終的頒獎環(huán)節(jié)，這部改編自老舍同名小說的電影不負眾望，獲得了電影節(jié)天壇獎的最佳男主角和最佳編劇獎，而去年年底在中國臺灣電影金馬獎上，這部電影同樣獲得了這兩項大獎。

作為一部片長近兩個半小時的黑白藝術(shù)片，業(yè)界預測，正式公映后的它不太會有樂觀的票房，梅峰也如此認為，但他依然相信自己的選擇是有意義的，當他選擇改編并導演老舍這樣一部不為大眾熟知的小說時，他說因為他看到了其中強大的現(xiàn)代性和無法掩蓋的詩意。

相比導演梅峰，或編劇梅峰，很多人更愿意稱他為梅峰老師。見過他的人大概都有同樣的感受，他戴著眼鏡，頭發(fā)灰白，衣著得體板正，語氣平靜溫和，有文人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與當下浮躁的社會形成了鮮明反差。有人打趣說，如果梅峰穿上長衫，圍上白圍巾，手持兩卷線裝書，大概就像從民國“穿越”而來。

與早早進入電影工業(yè)的人不同，梅峰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學校中度過的。他1990年從北京國際關(guān)系學院文學系畢業(yè)，在內(nèi)蒙古做了五年公務(wù)員后，1995年考入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讀碩士，畢業(yè)后留校任教，已經(jīng)做了近20年的老師。也正因如此，他有更多的文學和藝術(shù)積淀。他偏愛民國時期的文學，對郁達夫、老舍、張愛玲、沈從文等人的作品尤為喜愛。

梅峰愿意站在講臺上，為臺下懷揣電影夢想的學生，講述電影的魅力。學生對他評價頗高，他們說，能做他的學生，是一件幸事。梅峰指導他們看片讀書，去體會《罪與罰》的令人戰(zhàn)栗，去感受《最后一場電影》的驚喜與感動。每次上課前，他會糾結(jié)于放什么電影，想要把最好的東西介紹給學生。他希望自己最終選擇的那些電影，那些書，都是學生們年輕歲月里最美的記憶和相遇。

或許，大眾更熟悉梅峰的第二個身份——編劇。

2000年起，他開始與第六代導演婁燁合作。他們相識于某個論壇，在聊得投緣之際，婁燁給梅峰看了一個劇本，合作就此開始。

梅峰十分看重電影中的“詩情”，比如婁燁的《蘇州河》，當年就很令他觸動。他說：“這部影片里帶出的那種節(jié)奏完全是詩歌的節(jié)奏，好像空間感繁雜和時間感的無常，這是詩歌才會用的表達方式，婁燁很巧妙地把這種東西通過電影的視聽表達出來了。”于是有了后面一系列的電影合作，包括最新的《浮城謎事》。

梅峰說，在合作過程中，他慢慢發(fā)現(xiàn)，其實根本不存在客觀現(xiàn)實，生活中每個階段的現(xiàn)實，都是由主觀感受創(chuàng)造出來的。電影中的現(xiàn)實不是一個客觀存在，需要人為去介入、去改變、去分析。這就使得他筆下的現(xiàn)實生活，既真實，又帶有詩意的美感。

所以，當具備人文氣質(zhì)的梅峰老師和帶有詩意美學的編劇梅峰結(jié)合在一起時，就產(chǎn)生了《不成問題的問題》。在這幾年顯得熱鬧的電影界，這部電影因為獨特的知識分子氣質(zhì)，多少顯得與眾不同。

與一直將電影題材立足于當下社會的婁燁不同，《不成問題的問題》將鏡頭對準民國。與原著小說一樣，影片以樹華農(nóng)場主任丁務(wù)源（范偉飾）為主人公，展現(xiàn)了中國社會中永遠繞不開的人情世故。雖然小說文學價值很高，但故事性偏弱，對改編來說，具有很高的難度。

老舍作為中國近代文壇的大家，著作等身，被人們所熟知的作品也不少。但是在《不成問題的問題》被改編成電影之前，很少有人注意過這樣一篇只有區(qū)區(qū)兩萬多字的短篇小說。這是老舍先生在重慶生活時寫的，故事講述在重慶的一個小農(nóng)場中，一位八面玲瓏的主任在面對一系列動搖他位置的人和事時，如何利用“不成問題”來敷衍和搪塞的。相較他早期描寫北京的作品，這部小說成文于1942年，大背景是抗戰(zhàn)，舞臺卻恰恰是遠離戰(zhàn)火的大后方重慶，而且還是重慶郊外的一個農(nóng)場。與片中的農(nóng)場一樣，更像是一篇遺世獨立的諷刺小品。老舍將它收錄在《貧血集》里。正如他在《貧血集》的序言中寫到“其人貧血，其作品亦難健旺也”。

梅峰在兩年多以前，第一次讀到了這篇小說。

2014年6月，北京電影學院青年電影制片廠公布“新學院派”計劃，鼓勵學院的青年教師帶領(lǐng)學生進行拍片實踐操作，并給予他們一定的項目資金資助。作為文學系的老師，梅峰的方向定為老舍著作改編電影。

他再次閱讀了老舍的作品，《不成問題的問題》讓他感覺與其他篇目不一樣，而且“擁有著強大的現(xiàn)代性”，能夠“與現(xiàn)代對話”。

因此，在改編《不成問題的問題》的過程中，影片著重在影像表達和人物刻畫上，傳統(tǒng)的戲劇化敘事就被束之高閣了。取而代之的是“穩(wěn)”。“穩(wěn)”一方面指情節(jié)上幾乎沒有波瀾，四平八穩(wěn)；另一方面，也是男主角丁務(wù)源性格的真實寫照。全片中，除了得知自己將被撤職那一瞬間流露出的慌張外，即便是大難不死歸來，你也很難看到這個角色身上明顯的情緒起伏。

而丁務(wù)源靠著“穩(wěn)”的性格，周旋在上級和下級之間。他一襲長衫，巧言令色，觀眾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但許多方言他都會講一點。他八面玲瓏，對下級克扣，對上級貪腐，甚至前一秒還笑著和秦妙齋稱兄道弟，下一刻也會因為掏不出房租而舉報他。似乎除了不擅長經(jīng)營農(nóng)場，中國的這些人情世故，他都非常精通。觀眾無從去辨別這個角色的善惡，看到的就是一個真實的、似乎就存在于身邊的圓滑世故的人。

同樣，自詡為藝術(shù)家的秦妙齋，本質(zhì)上卻是一個騙子。他滿口文學、藝術(shù)，甚至還能說幾句英文，但是實際上卻只會油嘴滑舌地哄富家小姐開心。朋友遇難時他找理由推脫不顧，想盡辦法趕走對自己不利的人。還有固執(zhí)、愛鉆牛角尖的新主任尤大興，爭權(quán)奪利的許老板和佟老板，愛慕虛榮的佟小姐，時常小偷小摸的工人等等人物，無不惟妙惟肖。

《不成問題的問題》的故事發(fā)生在幾十年前，但是對現(xiàn)實的影射處處可見。哪怕是農(nóng)場本身，這個看似被戰(zhàn)火隔絕的世外桃源，也是大社會的縮影，在這個“世外桃源”中，所有的角色都是從世俗社會移植進去的。梅峰如此解讀這個故事：“一個小小的農(nóng)場做舞臺，人情世故，迎來送往，中國這點事，都被它說得淋漓盡致了。”

全片正是用三幕劇的方式將人物和背景統(tǒng)籌起來，隨著故事的推進，這種諷刺意味也更加深厚。

當然，本片讓人印象深刻的還有影像。在很多地方，《不成問題的問題》都有《小城之春》的影子。此外，《烏鴉與麻雀》《萬家燈火》等經(jīng)典電影也是本片重要的參照。為了使影片能表現(xiàn)出上世紀40年代的質(zhì)感，拍攝時采用的也是1950年英國的老庫克鏡頭。在這個老式鏡頭下，全片用了大量的全景和遠景，極少特寫，再加上猶如水墨畫般的空鏡頭，呈現(xiàn)出一種古典美。

這似乎與老舍原著的鮮明的諷刺風格略有不同。梅峰用他自己的氣質(zhì)浸潤了這部電影，把一個現(xiàn)實主義的故事，變成了綿長的具有詩意的影像。“老舍的原著小說帶有一些漫畫的味道，夸張，諷刺，而且看似沒有什么詩意的空間，他寫得特別具體，也沒抱著什么態(tài)度，就是這些人，這些事。我們?nèi)绻麅H僅停留在故事本身，那是一回事，但另外一回事是，我們完全可以通過這個具體的故事，來寄托一些情懷，這就是詩意的部分。”梅峰這樣解釋。

本片的鏡頭也內(nèi)含著一種冷靜、旁觀的情緒。用梅峰的話來說，就是他不想去批判任何人，也不想去同情任何人。他在影片中想要探討的問題被外化為一種視覺形象，不是說教，而是成了一種純粹的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