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驚呼網絡的出現,預言它所承載的文學會讓傳統的文學徹底完結。我們不太相信。還有電視,有人也曾驚呼它將是文學的終結者。電視的存在有多長的歷史了?文學在這段時間里不是萎縮而是大步前進了,僅就文學制作的規模而言也空前發展了。相對于文學而言,各種形式的藝術沖擊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從古希臘時期的戲劇表演到明清時代的驢皮影和再后來一點的拉洋片,它們都曾強烈地影響著文學閱讀。但是它們也都沒有從根本上終結文學。
現在電視與文學爭奪受眾的關系,與當年的驢皮影和拉洋片是一樣的,從比重到性質都沒有多少改變。文學作為藝術的內核從根本上規定和左右了一般意義上的傳媒,而不是相反。掌握不了文字,在這個世界上就掌握不了其他——在當年掌握不了驢皮影和拉洋片,在今天則掌握不了電視和網絡。
那么網絡時代對于藝術意味著什么?就像當年的驢皮影和拉洋片激活了同一時代的其他藝術形式一樣,它也勢必使這個時代的藝術再次更新和生長。沒有人不埋怨這個時期的浮躁,它愈來愈烈地滑向商品的文化制品。可是這種浮躁和商品化在更加冷落和干擾了真正藝術的同時,對于真正藝術的成長又成為多么好的腐殖層。其他時代不會有這么豐厚的腐殖。
浮躁是一種風,它可以吹拂更多的人早醒。人在匆忙地滿足別人、滿足時代的同時,會激發從未有過的創造的活力。這形形色色的各種力的交織最終仍會有利于真正的思想和藝術的生成。所以,經典出現的機會只能比過去增多,而不會更少。浮躁的社會在藝術創造上會進一步打破一個平均數。這才是一個了不起的時代機遇。許多痛苦不堪、荒誕不經的西方世界,為什么反而出現了大量經典?其原因就是,只有大片的渣滓之后才能尋到堅硬的鉆石。以前不行,渣滓固然少一些,可都是半渣半石的東西,平均了,精華散失在各處了。浮躁之風吹得不夠強勁,就沒有什么催生力。大喧嘩的時代里,有人如果極冷靜篤定而孤獨地坐在那兒——這樣的人是必然要出現的——他就會獲得空前的成功。我們完全不必擔心淹沒過頂的泡沫,因為偉大的才華會推開一切。
當年李白和杜甫這些詩人可能更容易感受到有形和無形的孤獨,這使他們在交通不便的自然隔絕中,在貧病無告的自我顧憐中,產生了一些特別的思悟,并且寫進了詩章中。這樣的吟哦是最難以替代的。對方的生活狀態是怎樣的,這在當時需要費力打聽才能知道——杜甫晚年一度認為他的好友李白已經死去了,還寫下了悲哀的詩句來紀念。這種隔離的狀態在進入現代之后也就完全被打破了,到了網絡時代則全部蕩然無存了。
至于說到傳授知識的不同方式,比如“設壇講學”的方法,這在今天是絕對不可能了,我們再也找不到一個能夠穩穩地坐在壇上的人。這種人有知識,更有“獨”和“孤”。比如我們現在缺少大經學家,主要是這種人失去了相應的生存條件。一個一流的經學家怎么可能罩在一張無邊無際的現代網絡里?這張網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具有極大的黏性和彈性,誰都撕不開也撐不破,任他掙扎。能夠安坐壇上的人,不僅在知識占有量上是一個罕見的廣博人物,更主要的是有一顆超人的專注心。那張無所不在的巨型網絡到了他這里,幾乎形同虛設。
而他與另一個網絡系統一直是接通的,那個系統卻在現代世界的外部,是另一個“局域網”。
他不容于當代,生活在過去的那個時代,似乎聯通著另一個時代的整張網絡。這個系統只有在他那里才是流動不息的,而與我們的當世數字網絡不能兼容。所以他完全不存在一個被大眾化的問題,也不必擔心被眾口遮蔽。他的不可交流性也正是他的偉大價值之所在。由他來記錄、傳導、討論和擴大一種文化,將緩慢而有效。這兩個世界的銜接由于不再依靠我們熟知的現代數字方式,所以既是極艱難極原始的,也是最不可替代的。我們眼下這個世界會因此而產生一種找到母體的打通感,從一場昏妄的囈語中突然睜開眼睛,然后一點點復活——這是民族文化的復活。
此種情形已經久違了。知識如此,藝術也是如此。我們一直在說的李白與杜甫,其不可估量的創造力、偉大的獨創性,實在與他們那個時代的生活方式有關,與他們生命的特異性有關。擁有大才華和大個性的詩人,不可能是一個四處尋求理解和對話、忙著與眾人達成諒解的人——那可能是外交家,而不會是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