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小說曾是我安身立命的手藝

　　我的長篇小說《牛鬼蛇神》出版后，文學界稱之為“老馬復出”。

　　我一直說，寫小說曾是我安身立命的手藝，我在把它丟了20年后又撿回來了，我覺得特別幸運，這種開心不可名狀。對手藝人來說，恢復了手藝就意味著生計重新有了保障，生命得以有效延續。

　　我寫小說從量的減少到最終停下，大概有幾年的過渡。1988年創作狀態還行，到1990年已大不如前了，最后一篇小說大概是在1991年。從1989年開始公眾忽然對小說不關心了，這和之前的文學氛圍相差很大。我不愿為不專注的讀者寫作。優秀的小說家在寫作的時候一定是全力以赴，發現你的讀者對小說漠不關心是件讓人沮喪的事，我認為文學已經邊緣化了。

　　我說過我的寫作遇到了瓶頸。我對寫作要求很嚴，有天突然發現寫不出好小說來了，那就決定不寫。其實很多人邁不過這道坎兒，比如海明威、茨威格、三毛等。至于原因沒法解釋，好像有天某尊神突然把我的主神經抽掉了，在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的時候就寫不出來了，寫小說的能力丟得那么突如其來，正如它來得那么突如其來。是我的知識、想象力、邏輯、正常的思維不在了嗎？我的手在、眼睛也在，可就是寫不出來，沒有辦法。

　　《牛鬼蛇神》出版后，有很多媒體問我，積累這么多年后寫出的這部《牛鬼蛇神》究竟要表達什么，試圖傳遞給讀者什么？

　　我一直覺得在人的世界里，最奇妙的就是“抬頭有神，低頭見鬼”，這種格局讓人在這世上不孤獨。牛鬼蛇神是中國人常用的詞語，每個人都對它有自己的理解，我在這部小說里也奉獻出了我的理解。我的這部小說叫《牛鬼蛇神》是因為其中兩個人物一個屬牛、一個屬蛇，屬牛的敬鬼，屬蛇的敬神，他們都有原型，剛好又有“牛鬼蛇神”這個詞，這都是巧合。小說實際上就是兩個男人的故事。小說中有許多關于人類及與人類相伴的神秘力量的故事，這是我對人與自然、人與神秘力量之間關系的思考，對生命傳承的秩序、神秘生命的認知。生命中許多“神跡”和“神奇”讓我景仰，我深深敬佩造物的偉力。我希望每個人都能回到事實、常識層面去討論問題。

　　從這部《牛鬼蛇神》開始，我的寫作進入了一個新回合。這個回合中，讀者看到的小說一定是包涵著生死命題的，我開始關心生命、人類的弱點，希望把這些弱點寫出來，讓讀者通過我的小說看到這些弱點，多一點自我反省。

　　《牛鬼蛇神》回到了哲學中關于人類的三問“我們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我要探討生命究竟從哪里來。人類對地球做出了巨大改變，但人類可曾創造過一個微小的生命？生命之謎是無解的，到今天任何科學都無法清晰闡述。這就是我關注的：我們從哪里來？生命從哪里來？

　　不管我承不承認，這部小說都是一部哲學小說，其中有那么多對科學的討論和質疑，它已經完全有別于我上世紀80年代的寫作了。上一回合的寫作我完全把哲學趕出了小說，不要歸納、摒棄意義，但這一次我在每一卷的第0章都專門探討哲學問題，那兩萬多字讓整部小說讀來都像在討論哲學命題。

　　有人說我的小說脫離當下與人群。其實我的小說一直都是寫當代的，還沒寫過古代或是年代不詳的故事。我寫的全是我周圍的人的故事，只是每個人對世界的切入點不同。這個世界永遠都是見仁見智的，每個人都會從中看到不同的東西。小說家應該有兩種，一部分小說家的功能正逐漸被影視劇編劇取代，還有一部分小說家則關心世界中那些不直觀的、絕對的、形而上的部分，這些小說家不必跟生活近距離接觸。

　　《牛鬼蛇神》的結構是從第三章到第0章的結構進行安排。有讀者不喜歡第0章的論述，那是我為了歸零刻意為之，這樣讀者可以少走彎路，對“漢人”來說“零”就是沒有，我在暗示讀者到此可以跳過去不讀。

　　□點評

　　馬原是當代作家中較為優秀的作家之一。他活躍在20世紀80年代，他的小說影響了一大批文學愛好者。90年代初，他突然遠離文學圈，但是他骨子里卻一直在思考著有關文學命運的哲學命題。他拍攝的紀錄片《中國作家夢》，足跡遍及中國各大城鄉，對包括巴金冰心在內的一百多位作家進行了訪談。它的意義不僅僅是積攢史料，更是中國文學史的寶貴財富。

　　沉寂了20年后，一部《牛鬼蛇神》又讓大家開始重新認識作家馬原。他開始從“寫小說曾是我安身立命的手藝”轉變到探討哲學中關于人類的三問“我們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的大問題。

　　——蕭立軍 《中國作家》雜志社副主編、中國法學會法制文學研究會副會長

　　馬原 1953年出生于遼寧錦州，著名作家，先鋒派小說開拓者之一。現為上海同濟大學教授。主要代表作：《岡底斯的誘惑》《虛構》等。近作《牛鬼蛇神》再度引起轟動。馬原是中國新時期最早吸取西方現代主義技巧的小說家之一，以“敘述圈套”影響整個文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