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 舞臺 >> 舞臺人物 >> 正文
陳忠實創作于上個世紀90年代的長篇小說《白鹿原》自面世以來,曾長期備受爭議,引發了各種各樣的解讀。2006年,它的話劇改編版本首次由北京人藝搬上舞臺,一度成為媒體關注的熱點。十年過去,又有包括話劇、歌劇等多個版本的同名改編劇正在熱演或即將推出,由孟冰編劇、胡宗琪導演的陜西人藝版話劇《白鹿原》就是其中之一。
富有關中特色的牌坊懸于舞臺中間,灰檐、院墻隨場景切換,變化出白鹿原上的宅居、院落、戲場、宗祠。漸漸地人活動了,安穩被打破了,人的掙扎、沉浮、恩怨、生死,紛亂涌動的各方力量,一次次沖擊著塬上的傳統秩序、禮俗綱常。最終,朱先生死了,鹿子霖瘋了,白嘉軒于風雪之中撲在“仁義白鹿村”的牌匾旁嚎啕大哭。同樣是孟冰編劇,但陜西人藝版話劇《白鹿原》跟當年北京人藝版已有很大的區別。本報記者日前對孟冰進行了專訪。
記者:改編長篇小說,其實有很多經典的例子,比如越劇改編《紅樓夢》 ,只選取寶黛愛情為主線;又比如曹禺改編巴金的小說《家》 ,把瑞玨提升為主要人物。從中可以看出,或許考慮到舞臺有限的體量,不少改編會選取一條線索、一個人物作為憑借。但話劇《白鹿原》顯然更加地全景式,在改編過程中,你是怎么考慮的?
孟冰:開始的時候,也想選擇其中的某些線索、某些情節或片段來結構整個故事,但后來很快就把這個想法打消了,為什么?因為它就不是《白鹿原》了,它可能是白鹿原上的女人、男人或一家人,但再也不是《白鹿原》 ,它展現的范疇、表達的內涵和意蘊,也就縮小了。但是,哪怕后來力求忠實于原著,小說所涉及的一些情節、背景以及人物的前史等等,包括一些情節的詳細過程,事實上也不可能全面展開。因此,我還是進行了大量的刪減、壓縮、合并、集中。特別是到了小說的中后部,比如鹿兆鵬到了部隊、黑娃當了土匪、白靈奔赴延安之后,劇本改編省略、淡化或者說回避的東西更多。文學可以表達的東西,戲劇舞臺不一定可以表達,這是舞臺藝術的特殊性,跟個人閱讀的情境很不一樣。但它們又關聯到人物命運、社會歷史的完整性,完全忽略的話,就可能會造成人物命運、歷史歸屬的缺失。在改編過程中,我是努力尋找一種相對完整的表達,一些結局是必須要有的,因為它們關系到整部戲的氣場循環。
記者:我記得你跟陳忠實有過交流,他說他在小說中最想表達的意思,就是要寫一個民族精神剝離的過程。你怎么理解?或者說,你在改編中怎么做取舍?
孟冰:就戲劇來說,提煉舞臺人物的行動線,依據自然是小說的情節和事件。在取舍的過程當中,最重要的就是提煉出白、鹿兩家人攀比、爭斗的主線。在巴金的《家》 、茅盾的《子夜》 ,以及錢鐘書、沈從文的一些書中,其實都能讀到有關鄉土文化、宗族文化在人的生存環境中所起到的甚至能夠決定命運走向、家族興衰的重要作用。其中,人們很重視名聲、人脈,講究人緣好不好,愛面子。劇中有一個情節,是鹿子霖被抓到監獄,白嘉軒去跟白孝文說情,兩人都已經弓腰塌背了。這時候,我有意識地讓他們敞開心懷、彼此釋然。他們之間的關系很復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們攀比、爭斗了一輩子,其實卻映襯著一個大的文化背景。他們命運關系的復雜性,恰恰折射出了這個剝離過程的復雜性。
記者:這里很微妙,同時也是我比較疑惑的一點。我們看到,白、鹿兩家既爭斗又講仁義,有時候他們的爭斗甚至達到了很殘酷的境地,你覺得矛盾嗎?
孟冰:對于這一點,我想可以這么去理解,他們的仁義,不是他們兩家所獨有的,而是有著數千年傳承的傳統儒家文化的一部分,是家族中代代相傳的,他們從小所接受的教育、所接觸的人際環境,都是這樣的文化血脈。這兩家的爭斗,可以說是他們現實的、人性的本質。但是,他們日常所遵循的、內心所懺悔的、極力去尋找的東西,都是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形成的。白嘉軒可能代表了傳統儒家文化的延續和傳承,鹿子霖則有更多現代的實用主義、功利主義的氣息。他們不斷在祠堂上、鄉約中強調傳統,其實他們自己也可能在自省、在進行內心的懺悔。某種意義上講,這里正包含著直面現實和維系傳統之間的審思、追問。
記者:圍繞民族精神剝離的主題,話劇《白鹿原》形成了一個很有意思的人物秩序。比如白嘉軒、鹿子霖這一代人相互爭斗,白、鹿第二代人對原有秩序的沖擊和挑戰。我注意到,黑娃似乎比較特殊,他最后拜到朱先生門下靜心讀書了。有人覺得,這是一個階級性的退步,你怎么看?
孟冰:黑娃這個人物,我覺得帶有陳忠實明顯的理想主義色彩。在現實生活當中,像黑娃這樣的走到那個節點的窮苦人家孩子,可能是少而又少的。從普遍意義上講,在我們黨的歷史中,農村工作是長期的重心,最基礎的實體就是農民,因此黑娃很有代表性。最后他讀書、向朱先生求教,恰恰說明一個大的歷史發展趨勢,農民階層必然要從一種比較愚昧的狀態走向現代的文明社會。當然,從個體的角度講,他又很獨特,走得很極致,最后悲劇地死去。怎么理解呢?社會歷史發展的規律,哪怕在大的變革過程中,總可能會有一些尾巴,讓個體想有一個華麗的轉身卻依然做不到。黑娃作為個體已經有了脫胎換骨的自覺,卻仍擺脫不了外部因素造成的命運悲劇?梢钥闯,這里有作家的審思和無奈,寄托著理想的色彩,又有歷史的深刻。
記者:話劇《白鹿原》中的女性人物形象,包括田小娥、白靈和冷家姑娘,感覺上都各安其位、各有意味,比如田小娥于傳統環境中向往自由、幸福的身體意識,白靈具備條件奔赴革命,冷家姑娘慘死在親爹開的一劑猛藥上,整體很有層次感。
孟冰:這幾個人物,重點是白靈和田小娥。戲劇所呈現出來的,不一定能夠像小說那么生動、深刻。但是,戲劇強化了田小娥對自由的、對幸福的向往和追求。她跟黑娃有異曲同工之處,其中暗含著她的悲劇命運并且有所擴充。她的精神境界和文化準備沒有達到,支持不了、維系不了她對內心完美的解釋。因此,在那樣的社會環境當中,也不可能有對她理解、同情或接受的空間。最終,她被埋葬于對自己的追求和理想當中,給自己畫了一個圓,完成了涵蓋千年文化歷史的宿命輪回。實際上,在西方文化當中,也有類似的情節故事,如俄狄浦斯王要查明造成城邦災難的罪魁禍首,卻追查到了自己身上,這種二律背反的、自我否定的內涵,帶有濃厚的哲學層面上的意義。這就使得人物從普通的悲劇形象上升到啟發對民族精神思考的維度,也就是我所理解的、陳忠實所說的有關民族精神剝離的過程。作為個體生命,在精神上可以脫繭而出,但作為群體生命,卻往往陷入到一個宏大的輪回當中。
記者:能夠明顯地感覺到,話劇舞臺上的田小娥更加美好、更讓人同情。我的理解,這是舞臺表達的規律性需要。不過,田小娥能讓白鹿原上那么多人著迷、忌恨,邏輯上講,她的風情或者說魅惑之處,是不是還有更多的豐富余地?還有像朱先生、鹿家兄弟和白靈之間,似乎也留下了很大的細節表現空間。
孟冰:文學形象進入審美的范疇,可以根據各人的偏愛、期待在想象中得以實現,但是具體到現實的人,要用演員在舞臺上把他們呈現出來時,當然不一定能夠跟你的想象相吻合。這時候,你說的情況就會出現。實際上,即使在現有劇本基礎上,如果演員通過導演的調配以及對自身形象、表演的把握上,適當地放出來一點,這個人物形象都是可以較好實現的。戲劇和文學的表達最本質的不同,就在于小說可以慢慢地、分若干細節去講,其中又可以有插敘、倒敘,在這個過程中,人物的行動可以很生活化、很自然、很循序漸進、很水到渠成,然后使人物的形象得以完善。但戲劇不行,它沒有這個篇幅,它呈現的往往就是行動節點的結論、結局,因此必須把所有的矛盾、沖突全部集中到這上面,然后使之迅速地扭結、激變和歸向各自的結局。這樣的話,它才會顯得強烈。特別是鹿兆鵬、鹿兆海和白靈之間的感情關系,在小說當中是用很長的篇幅描寫了很多細節,而且是分開寫的,過程很自然。但限于舞臺的容量,我只用兩三場戲就完成了這些情節的轉換,的確容易給觀眾產生一種錯覺,即哥哥奪了弟弟的所愛。有人覺得,這可能讓哥哥顯得不那么光明正大。我覺得,沒有必要把這個問題看得過于嚴重,甚至上升到政治的層面,倒是它所留下的跳躍和空白,在導演、演員的二度創作中,可能提供了某種分寸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