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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火丁劇照 |
人與異類相戀,這一類故事很多,起初也很簡單,比方說一條蛇修煉成精,化身美人,跟人結婚,后來人發現她是“妖”,把它趕走,那“妖”也好像自知理虧,乖乖地消失了。
人人愛聽故事,故事萬口流傳,在傳播轉述中不斷加以增添修改,這是人類的天性。就這樣,故事的內容越來越豐富,這時,說書的人看上了這個故事。早期說書沒有固定的書稿,他一面講說一面創作,故事越說越長,也越來越精彩,同一個故事,各地的說書人有不同的版本。
然后,輪到擅長寫作的人了,他搜集各種版本加以整理編輯,再用自己的文才補充潤色,使它符合文學上的各種要求。這個故事是從四面八方愛聽故事的各色人等那里“集納”而來,自然符合“文學人口”各方面的興趣,稿本由此寫定。《白蛇傳》大概就是這樣形成的。
故事一旦“成形”,也就是有開頭,有結尾,中段的發展有沖突,有轉折,整個故事既統一又有變化,就可能由戲劇家搬上舞臺。古時候,戲劇家很 少自己創作故事,他們用現成的故事改編,他們在改編時對故事賦予新的意義,后世稱為再創作。中國的國土廣大,各地有各地的戲劇,同一個白娘子,在漢戲(湖 北)中有漢戲的面目,在婺劇(浙江)中有婺劇的精神。然后,大戲劇家來了,他吸納眾長向上發展,不只是故事,還有唱工做工、化妝服裝、音樂伴奏,大戲劇家 憑他的匠心選擇組合,如百花之成蜜,如眾星之拱月,如群山之朝岳。這樣就有了全國性的戲劇、世界性的戲劇,這樣的戲止于至善,尊為古典,京劇《白蛇傳》就 是這個樣子。
后世藝術家對古典有兩種態度,一是詮釋,一是顛覆。后者按下不表,且說前者,當代京劇大師張火丁為了詮釋《白蛇傳》到紐約登臺。詮釋不是解 釋,詮釋是“示現”,不同的詮釋作出不同的示現,你我看了示現以后自己得到解釋。《白蛇傳》演出的時候,觀眾要看要聽張火丁的示現,在這出戲里面,她是百 花成蜜后的“蜜”,眾星拱月時的“月”,群山朝岳中的“岳”。故事里有一千多年以來的文學天才,京劇里有幾百年以來的戲劇精華,張火丁數十年的功夫一身承 傳,加上自己的獨造,以數萬里的長程前來獻于一夕。想到這里,真覺得你我得天獨厚。
說到詮釋,最早的民間故事里,白娘子近似妖女;進入說部,她演化為仙女;京戲加工塑造,游湖借傘,她是美女;盜仙草救丈夫,她是奇女;斗法 海水漫金山寺,她是癡女;壓在雷峰塔下,她是弱女。搬上舞臺,詮釋的難度很高,平常演員顧此失彼,完美的演出首推程硯秋。張火丁承襲程派衣缽,盡得真妙而 自有慧心,她賦予白娘子俠氣,使這個美女、奇女、癡女、弱女,到底不失為俠女。她一往情深,全力以赴,敢做敢當,不計成敗利害,舞臺上的藝術魅力化為舞臺 下的人格魅力,不管到哪里演出都座無虛席,張火丁女士不愧大師,不愧她的豪情壯志:“京劇從未沒落。”
藝術的表現者畢竟是人,有天才的個人,至于階級、主義、經濟制度、社會形態,應該是次要的因素。社會極其單一化的時候,猶能容得下梅蘭芳, 猶能產生張君秋,巖石的裂縫里有土壤,就能展開一叢蘭花,或者立起一棵蒼松。學京戲成才太難,成名更難,得其精妙的人非常少,一旦得到了,便非常永久,非 常受尊重,非常受擁戴,留下別人不能留下的東西。“京劇從未沒落”,然而我們往往錯過。
京劇《鎖麟囊》,多少名角名票演過,多少愛好京戲的人都看過,張火丁女士來紐約登臺演出,大家還是要看,因為看京戲不是看本子,是看“角 兒”,也就是看演員,看明星。上次你看的是李海燕的《鎖麟囊》,這次要看的是張火丁的《鎖麟囊》,都是好戲,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名字能夠放在劇目的前面, 就不是一般的“角兒”,用今天影劇界的宣傳口吻,那是明星里面的天王星、超級巨星。影劇界安排座次名號十分慎重,要眾家演員服氣,要無量觀眾接受,“張火 丁的《鎖麟囊》”,七個字響當當,在今天的紐約你我都聽到了。
《鎖麟囊》的故事很簡單,京劇是歌舞劇,情節要簡單,歌舞才有發揮的余地。《鎖麟囊》的故事也很曲折,既然是戲劇,就不能讓人一眼看到底。 既要簡單又要曲折,全憑編劇家的本事,《鎖麟囊》劇本的作者翁偶虹,我看過他編的《李逵探母》,感動得一塌糊涂,我也看過他的《紅燈記》,那是天下只剩八 出戲的時代,他有其一,真不容易。這出《鎖麟囊》,聽說是專為發揮程派的長處編成的,程硯秋大師在世時非常贊賞,如今它也在古典之列了。
長話短說,鎖麟囊是一種繡成的荷包,里面裝著金銀珠寶,本是富家小姐薛湘靈的一件嫁妝。她出嫁的這一天,貧家女子趙守貞也出嫁,兩座花轎都 到一座亭子里避雨,“有錢的人任性”,薛湘靈聽見趙守貞啼哭,一時動了惻隱之心,順手把鎖麟囊送給她了。這件事做過以后早已忘了,兩個新娘子都沒走出花 轎,誰也不認識誰。多年以后,天災人禍發生,薛家窮了,流落外鄉,無以維生,趙家富了,家大業大,還擺香案供著這個鎖麟囊,思念恩人。趙守貞要雇用女仆照 顧兒子,薛湘靈進了趙家。經過一番曲折,當年的那一件鎖麟囊揭露冰山,趙家對薛湘靈熱誠回報,幫助她全家團圓,還跟她分享財富。
京劇的劇本不是給我們讀的,它是給導演演員準備的,它是演出過程中的一個環節,我們能看到的是最后的表演。歌舞劇的劇本更像一個花架,讓花 枝沿著它的框架發展,朝著觀眾開出繁盛的花朵。《鎖麟囊》開始是富家小姐挑剔嫁妝,男仆女仆忙得團團轉,這是生活戲。出嫁途中到春秋亭避雨,一富一貧相 遇,兩個新娘都坐在轎子里面沒有出來,用大段唱工展開劇情,這是歌劇。后來薛家小姐到趙家去照顧孩子,那小孩兒也非常頑皮任性,和富有時期的薛湘靈遙遙對 照,在小主人的無理糾纏之中,薛女沒有余裕發抒感傷,演出了難度最大的內心戲。那頑皮的小男孩兒竟要求薛湘靈伏地扮馬!這場景如何能由青衣演出!編劇“行 到水窮處”突然拔高,把它轉化成一場舞蹈,這一場好看極了。《鎖麟囊》要求演員從各方面展現表演才能,所以張火丁女士認為這是難以再得的劇本。對我們紐約 的觀眾來說,觀賞此劇,張火丁女士也是難以再得的演員。
《鎖麟囊》是喜劇和感傷劇的結合,外面環境的動蕩和內心情感的變化都很激烈,歌舞的藝術形式做了疏散和節制,做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 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很好。京戲也承認人性有丑惡,人生有痛苦,人世有不公不平,這些都是過程,到最后,總會給你一個安慰,很好。看京劇可以深明人 情世故,但是不會憤世嫉俗,可以勘破興衰榮辱,但不會消極悲觀,我覺得到了今天,我們仍然需要這樣的生活態度。
(作者為著名作家,現居美國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