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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學”指“關中之學”,一般特指宋明儒學在今陜西關中地區(qū)的發(fā)展。關學也有不同的發(fā)展階段,如宋代道學主流的“濂、洛、關、閩”,其中的關學就是專指北宋時期的關學。一般認為,北宋中期的張載及其思想是關學的代表形態(tài)。張載講學時便常常談及“關中學者”,他與河南的二程論學,多介紹關中學者的看法。二程自視甚高,但對關中學者很為推重,他們說“自是關中人物剛勁敢為!”二程盛贊張載的《西銘》,說“須得子厚(張載字)如此筆力,他人無緣作得!”意思也是說只有關中學者的剛健力量才能作出《西銘》這樣的大作品。
《宋元學案》序錄說“關學之盛,不下洛學”,這是指北宋中后期。又說永嘉諸子“兼?zhèn)麝P學”,這是講南宋時關學仍有傳承之緒。《明儒學案》三 原學案也用“關學”之稱,以描述明代關中之學。關中是一地域觀念,故關學的說法表達了重視地域地理的因素。關學的特點,黃宗羲曾說“關學世有淵源,皆以躬 行禮教為本”,而這一特點人們多認為與關中“風土之厚”有關,古代研究關學的學者認為,“關中之地,土厚水深,其人厚重質(zhì)直,而其士風亦多尚氣節(jié)而勁廉恥”。
半個世紀以來,對關學的了解,往往從“以氣為本,以禮為教”去突出其特點。這種理解突出躬行實踐,但忽略了價值和境界。其實,我認為更重要的可能還是從“橫渠四句“和橫渠《西銘》去了解張載和關學的精神及其貢獻。換句話說,對張載或關學的認識決不能離開我們對宋代儒學主流,對宋代道學總體的 認識和評價。照二程說,《西銘》是北宋道學最重要的文獻,代表了道學最高的精神追求。而橫渠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開顯了儒家的廣闊胸懷,即為世界確立文化價值、為人民確保生活幸福、傳承文明創(chuàng)造的成果、開辟永久和平的社會愿景。《西銘》是哲學的、倫理的,四句更是社會的、價值的,二者有不同側(cè)重。四句突出了道學的價值理想,《西銘》指引出道學的宇宙意識,而張載的思想整體是把高天和厚土結(jié)合一起,頂天立地、天人合一,故橫渠四句和橫渠《西銘》是關學對宋明儒學主流精神與核心價值的主要貢獻。四句的意義在宋代還不甚突出,但在明代以后越來越為人們所重視,其影響直至當代中國,塑造了中國知識分子的志向和心胸。在這個意義上說,橫渠四句和橫渠《西銘》構(gòu)成了關學對中國文化發(fā)展的突出貢獻。
《西銘》把古代的仁孝思想大大延伸,把孔孟的孝親、仁民、愛物、事天一體貫通,發(fā)展了“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的思想,擴大了仁愛的 范圍;《西銘》把孝親、仁民、愛物、忠君都看作對天地父母、對天地大家行其大孝,從而大大提高了對道德行為的覺解,使人們從天地宇宙的角度理解個人的道德 義務和窮達死生。《西銘》是以萬物一氣的思想為其基礎的,后來張載弟子呂大臨提出“凡厥有生,均氣同體”和“物我兼體”,發(fā)揮了張載“視天下無一物非我” 的萬物一體境界。物我兼體即物我一體、萬物一體,這些主張與二程洛學的“仁者與物同體”思想是完全一致的。相比起來,二程的“仁者與物同體”境界固然突出了博愛精神,但聯(lián)系人倫日用不直接;而《西銘》境界高遠,卻聯(lián)系著人倫日用,從更高的層次去理解人倫日用,體不離用。這也應是為什么朱子對二程的同體一體 說有所不滿,但對《西銘》則無間言的理由。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關學的精神就是《中庸》所說的“極高明而道中庸”,既追求博大高明的價值境界,又密切聯(lián) 系人倫生活的日用實踐。
《西銘》經(jīng)程門的表彰,其地位在南宋前期已經(jīng)幾乎與四書中的《大學》比肩,南宋儒學各家都把《西銘》視為經(jīng)典,給予高度肯定,以至于后人稱 《西銘》為“有宋理學之宗祖”。正是《西銘》成為道學的經(jīng)典及其影響的擴大,也引起了南宋淳熙年間反道學人士對《西銘》的攻擊。他們批評時人“尊《西銘》 而過于六經(jīng)”,批評《西銘》把君主說成與一切人同出于天地父母,使君主和人民成了兄弟,是“易位亂倫”,意味著《西銘》消減了君主的絕對權威,縮小了君臣 間的距離。其實這些對《西銘》的攻擊,恰好證明了《西銘》在當時的重要地位和在政治思想上涵有的進步意義。
不僅北宋與張載同時的二程以及他們的后學對《西銘》推崇至極,而且宋代道學的總結(jié)者朱子大力推崇張載“心統(tǒng)性情”的思想,認為這個思想與二程“性即理也”的思想同樣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在道學體系中具有特別重要的地位,朱子還高度肯定張載的“氣質(zhì)之說”。可見,我們論及關學的思想文化貢獻,不能只就張載論張載,就關學論關學,更要看主流道學對關學的認識、評價、吸收、肯定。道學的宇宙論、心性論、功夫論、境界論都有取于張載的學說,而且不是一般的吸取,是作為重要的核心命題來吸取的,這些證明張載思想對道學具有的發(fā)端和奠基的意義,張載本人也屬于道學的創(chuàng)立者群體,宋代的關學本身就是兩宋道學建構(gòu)的重要組成部分,這是我們研究關學不可忽視的兩方面。
《宋元學案》的橫渠學案說張載“其學以易為宗,以中庸為的,以禮為體,以孔孟為極……循古禮為倡……于是關中風俗一變而至于古”。又說“關 中學者郁興,得與洛學爭先”。明道學案“關中學者躬行之多,與洛人并”。可見當時多以關學、洛學并提。二程當時亦稱關中學者為“關中諸公”“陜西諸公”。 在宋代,關學與河南的洛學關系密切,在明代,關學與山西的河東之學關系密切,可見與其他一切有地域特色的學術一樣,關學的發(fā)展也總是在與其他學術體系互聯(lián) 互通中實現(xiàn)的。北宋嘉祐熙寧間,形成了二程、張載為核心的北宋道學的交往網(wǎng)絡,而程張的思想主張共同地形成了北宋道學的主流。目前學界多關注把張載作為關 中學派的代表,這是無可非議的。但也要指出,若只把張載定位于此,無形之中可能會只突出了張載關學對地域文化的貢獻,成為地域文化的代表,而容易掩蓋、忽略了他對主流文化—道學的貢獻。我們把張載作為道學創(chuàng)立者之一,把張載與道學聯(lián)結(jié)起來,而不把他限定在關學文化,正是為了突顯關學對主流思想的貢獻。關學在歷史上的不斷發(fā)展不僅是對以往關中學術的傳承,也是對全國學術思想的吸收、回應和發(fā)展,積極參與了各個時代主流思想的建構(gòu),是“地方全國化”的顯著例子。
儒學的普遍性和地域性是辯證的關系,這種關系用傳統(tǒng)的表述可謂是“理一而分殊”,統(tǒng)一性同時表達為各地的不同發(fā)展,而地域性是在統(tǒng)一性之下的地方差別,沒有跳出了儒學普遍性之外的地域話語,也不可能有離開全國文化總體性思潮涵蓋的地方儒學。不過,地域文化的因素在古代交往還不甚發(fā)達的時代,終究是不能忽視的,但要弄清地域性的因素表現(xiàn)在什么層次和什么方面。如近世各地區(qū)的不同發(fā)展,主要是各地的文化傳統(tǒng)之影響,而不是各地的經(jīng)濟-政治結(jié)構(gòu)的不同。所以,問題的關鍵不在于承認不承認地域性的因素,而在與如何理解和認識、掌握地域性因素對思想學術的作用。
近幾十年來,與其他省份多側(cè)重“文化”的展示不同,陜西非常關注“關學”的總結(jié)發(fā)掘。換言之,其他省份多是宣傳展示廣義的地域文化的特色,包括人物、歷史、風物、民俗、詩文等,而陜西的“關學文庫”工程更多關注的是學術思想史意義上的地域?qū)W術的傳統(tǒng)。這是很不相同的。
“關學文庫“是國家十二五重點圖書出版規(guī)劃項目,內(nèi)容包括兩大系列,即文獻整理系列和學術研究系列。文獻整理系列含二十幾位歷史上關學學者的文集的整理,學術研究系列含十幾種研究的著作,兩個系列共四十余冊,洋洋大觀。文集的整理不僅細密精審,而且以文獻的研究為基礎,如新編張子全書,其中的《補遺》收入了三種佚書以及其他相關文獻,與通行本張載集二十八萬字相比,增加到五十多萬字,成為最完備的張載著作集。關學文庫不僅把關學的主要資料全部收攬其中,而且通過研究著作系統(tǒng)展示了當代關學研究的新成果、新水平。因此,這一工程的完成是中華文化傳承創(chuàng)新的一項重大貢獻,值得祝賀。正如張豈之先生在總序中所指出的,關學文庫以繼承、弘揚、創(chuàng)新中華文化為宗旨,以文獻整理的系統(tǒng)性、學術研究的創(chuàng)新性為特點,是我國第一部關于綿延八百余年的關中思想 學術的基本文獻整理與全面研究的大型叢書。這項重點文化工程的完成,對于完整呈現(xiàn)關學的歷史面貌、發(fā)展脈絡和鮮明特色,彰顯關學精神、推動傳統(tǒng)文化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都具有重要意義。